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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童美食記】 第四集 嘎巴菜

(2017-11-01 18:13:57) 下一個

【頑童美食記】 第四集  嘎巴菜

 

 

媽是山東人,山東人愛吃煎餅,大表哥就特別愛吃煎餅卷大蔥。我稴煎餅幹,不愛吃,喜歡那湯湯水水的嘎巴菜。嘎巴菜,又叫鍋巴菜,其實跟鍋巴一點關係也沒有。就是綠豆麵的煎餅,切成柳葉條,澆了清鹵和調味料。講究的鹵汁裏加木耳和黃花菜,我反而不愛,更喜歡清鹵的原味單純。

我之所以喜歡吃嘎巴菜,主要還是因為稀罕。那是一家靠著青年文化宮的院牆,臨時搭起來的早點攤子。攤主平時有活計,隻有周末才戳攤子。周日的早上,打著哈欠的老爺們,嘮著嗑的她嬸子,梳著辮子的大姑娘,裹著小腳的老奶奶,就都來啦。

一口大鍋,咕嘟咕嘟煮著素鹵,那邊竹篾子上,剛剛攤好的巨大圓形的綠豆麵煎餅層層疊疊,一部分已經被攤主利落地切成柳葉條,鬆散地裝在一個大竹簍裏晾幹。表麵稍微幹脆一點的嘎巴菜,吸飽了鹵汁,會更好吃。木頭台麵上,一字排開的配料罐子,大塊紅腐乳早就被搗碎加水調成均勻的稀鹵,淺棕色的芝麻醬,紅得透明的辣椒油,紅黃相間的辣椒糊,水靈翠綠的香菜末。。。

食客們排著隊,緊盯著攤主一氣嗬成的動作:抓嘎巴菜,舀清鹵汁,點紅腐乳,淋稀麻醬,甩辣椒糊。。。最後澆辣椒油,再慷慨地彈上一把香菜,齊活!趕緊地,雙手接過來,海碗巨大,顫巍巍捧著,端到旁邊的木條桌上。碗邊兒上溢出來點鹵汁,粘在手指上,嗦嘍幹淨了,收拾腿腳坐穩條凳,拈起筷子勺,小心地上下翻一翻。攤主厚道,嘎巴菜滿滿一碗,要慢慢來,讓肉頭頭軟嫩嫩的綠豆煎餅潛下去,浸滿鹵汁。調料汪在不同的角落,各自暈染著。夾起一根黃綠色半透明的煎餅條,拎出鹵汁的瞬間,要掛一點紅色腐乳汁,裹一點麻醬,蹭一點辣椒糊,沾一點辣椒油,再兼幾根香菜,這一筷子的豐滿熱鬧,卷入唇舌的滿懷期待。煎餅表層的焦脆幹香,內裏的滑嫩軟韌,清鹵的芬芳香醇,各種調味層層疊疊地爆破,鹹鮮香辣,大快朵頤。

**

因為隻有周日早上才能吃到這稀罕的嘎巴菜,所以在那簡陋攤子旁的條桌上,總能遇到鄰裏熟人。

蛐蛐兒他爸每次都帶著蛐蛐兒和他哥來吃,臨走還要帶一碗給蛐蛐兒那癱在炕上的爺爺。蛐蛐兒他媽生他的時候大出血,沒了。他爸是個貨車司機,獨自拉扯著蛐蛐兒哥倆,帶著癱瘓的爺爺,艱難地過著。兩個能吃頭牛的小子,一個要端屎端尿的老爺子,沒有女人願意給蛐蛐兒當後媽。所幸,鄰裏大媽大嬸子的,常常接濟他們爺四個一些吃食,幫著縫補些衣裳。所以,蛐蛐兒在外麵也還齊整,並不象沒娘的孩子。

蛐蛐兒姓曲,名琳。和這無瑕美玉一般的名字相反,蛐蛐兒特別黑,碳一樣,從頭悶到腳。全家四個男丁都剃了光頭,省了理發的錢。小土豆一般的禿頭,倒八字兒的眉毛,小眯縫眼兒,淺色發白的嘴唇,笑起來,嘴邊泛起天真的漣漪,露出右邊一顆小虎牙。憨厚中透著調皮。

小夥伴中,對比耗子那驚天動地又世故老成的“壞”,蛐蛐兒屬於“蔫土匪”。看著不言不語地,調皮搗蛋,哪兒也少不了他。而他天生,又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天份,每每被抓包,總是沉痛地低著頭,縮著脖子,眼睛盯著破球鞋,不還嘴,不爭辯,倒像是別人給了他委屈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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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在外麵瘋到天摸摸黑,我和表哥一個追一個打的,往外婆門棟跑。門棟裏兩邊,歪七扭八地,叉著各家的破自行車,一不小心,就會被絆倒。門棟的右邊牆上,掛著一個長方形的油漆斑駁的綠色金屬郵箱,公共的,小孩們經常會把小石頭鳥羽毛什麽的塞進去,再猛地拉開小門兒,仿佛一下子發現了什麽寶物。水泥澆築一體的樓梯下麵,有個低矮逼仄的樓梯間,外麵攔著一樓住戶的三輪車,菜筐,破花盆兒,和說不出名的雜物。那裏麵黑黢黢的小空間,就是小孩們玩捉迷藏,最恐怖又最安全的地點。

“嘿!”黑暗的角落裏,傳出微弱的聲音。

正好被什麽東西掛住衣服的我,一下子拽住表哥,“誰?”表哥顫巍巍地探頭。

兩人正半驚半疑,一個瘦小的人影從黑暗中,悉悉索索地鑽出來。

“蛐蛐兒?”表哥吃驚地叫到。

“你怎麽在這兒?”我瞪大好奇的眼睛,蛐蛐兒隻穿了個夾襖,沒有穿厚外套,在初冬的傍晚,小身體瑟瑟發抖。

“我。。。我能去你們家嗎?”昏黃的燈下,蛐蛐兒的小眼睛露出乞求的光。。。

進到屋裏,燈光明亮,大家才赫然發現,蛐蛐兒的臉上,手上,布滿了一道道鮮紅色可怕的傷痕。

“蛐蛐兒!這怎麽啦?”我跳起來,想要摸那腫起的傷,被蛐蛐兒一歪頭,躲開了。

“我爸打的。。。”蛐蛐兒的小眼睛裏,頓時溢滿了淚水,淚珠兒啪噠啪噠地摔碎在地上。

“你爸拿什麽打的啊,娃?傷成這樣?”外公忙著打開抽屜,拿出棉球和紫藥水。

“爐釺子。。。”蛐蛐兒恐懼地,渾身發著抖,蚊子一樣哼哼。

“啊?”我嚇得說不出話,“你爸為什麽拿爐釺子打你啊?”表哥臉色煞白地輕聲問道。

蛐蛐隻是默默地流淚,一句話也不說。

外公搖了搖頭,“先上藥。娃,還沒吃飯吧?”

蛐蛐兒一聽吃,小眼睛放光,停止了啜泣,點點頭,又搖搖頭,“爺,沒呢。”

麵對外公準備的豐盛晚餐,我和表哥一反常態,吃得很少。蛐蛐兒莫名其妙的不期而至,他身上恐怖又殘忍的傷痕,都令人胃口全無。相反,臉上紫一塊黑一塊的蛐蛐兒卻吃得很香,添了兩碗飯。外公幾乎沒吃,看看埋頭狼吞虎咽的蛐蛐兒,看看我們兄妹倆,歎了口氣。

吃飽了飯,熱乎乎的屋裏,彌漫著飯菜的香味,有一種懶洋洋的溫暖在流動,令人放鬆。蛐蛐兒的存在也不是那麽突兀了,仿佛他早就是我們家的一員。

“今天,是我生日。。。”蛐蛐兒盯著眼前的空碗,自言自語。“也是。。。我媽的祭日。。。”

 眼淚,無聲地,滴落在碗裏。。。

“我。。。就想看看我媽的樣子。。。”毫無準備地,他抬起頭,衝著我們笑了,露出小虎牙。

“我爸從來不許擺我媽照片。但我和哥都知道,他把我媽照片,就鎖在櫃櫥的抽屜裏。”

蛐蛐兒抽了抽鼻子,“我偷了我爸的鑰匙,拿了我媽的照片,不舍得放回去,藏在枕頭底下,想晚上睡覺時候再看看,摸摸。”

接下來,他懊惱地低下了頭,“今天,哥把那隻舊鋼筆,送給了我,他知道,我一直想要。”

“我高興壞了,就把那寶貝鋼筆也放在枕頭下麵。”蛐蛐兒突然委屈地裂開了嘴。

“我不知道會漏墨水。。。”他開始抽泣,委屈又絕望。“我。。。不是故意。。。要弄壞。。。媽的照片。。。”

外公站起來,走過去,溫和地摸著他的頭, “娃,不怪你。。。啊?”

蛐蛐兒一頭撲到外公的懷裏,嚎啕大哭。

“都怪我。。。都怪我啊。。。爺!”

他瘦弱的小肩膀,不斷地抽動著,被爐釺子抽破的黑色夾襖,露出白色的棉花,大朵,大朵地盛開。

**

蛐蛐兒他爸找來的時候,蛐蛐兒已經趴在床邊睡著了。黑黢黢的小臉上,一道子紫藥水,一道子黑泥,幹涸的淚痕。黑的象影子一樣的男人剛要張嘴叫,被外公攔住了。

“抱他回去吧。“ 外公望著睡得香甜的蛐蛐兒,又望望男人,“你一個人,辛苦了。。。”

外公輕輕摸了摸蛐蛐兒垂落的小手,“娃沒見過娘,稀罕。。。”

男人象被針紮了似的,突然皺了皺眉,緊眨了幾下眼,潮水湧起,他怕它泛濫。

“成,爺,謝謝您了。我回去,好好管教。。。不打他了。”

外公幫男人把蛐蛐兒扛在肩上,男人塊頭很大,杵天杵地的。蛐蛐兒在他肩頭,小小地蜷做一團。

“聽孩子說,今天,是他生日?”外公突然說道,男人的背影顫抖了一下,悶聲答,“嗯。”

“明兒個,給孩子煮碗麵,補個生日?”

男人長長地歎了口氣, “成,爺,聽您的!” 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抹了把臉,

“慢點兒,天黑。”

 “走了,爺,別送了。”

結了霜的路燈下,蛐蛐兒爺倆,長長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烏黑的夜色裏。。。

**

那年的冬天,特別得冷。

窗外凜冽的北風呼號,嗚嗚地撼動著窗戶。家裏的暖氣燒得熱乎乎的,臉蛋紅撲撲的我,躺在被窩裏,聽媽媽講故事。。。

“媽媽,明天周日,去外婆家玩!”

“行----  講完這個,就快睡,明天好早起,吃嘎巴菜去!”

“哦,吃嘎巴菜嘍!”滿懷著期待,我甜甜地在媽媽的懷裏睡著了。

 

**

棚戶區深處的小巷子裏,一戶裏外兩進的破平房,就是蛐蛐兒的家。裏間,煤球爐上,布滿爐垢的鋁水壺,呼呼冒著熱氣,水蒸氣將狹窄的小屋烘得溫暖濕潤,屎尿味兒也更重了。透過霧氣,黑黑的玻璃窗外麵,結著厚厚的冰棱。北風把巷口的大槐樹,吹得象個瘋子般張牙舞爪。存白菜的破竹筐,蓋屋頂的破油氈,公廁角落的破手紙。。。都轉著圈兒,上了天。

“爸,哥今天夜班兒,我陪爺睡吧? ”蛐蛐兒幫著男人把爺爺放平,蓋好被子,懂事地跳下炕,端起冒著熱氣的尿盆兒,向外間走去。

男人沒說話,他明早還要出車,長途,得早點睡。

砰地關上門,蛐蛐兒把腦袋縮在夾襖裏,拎著滴滴答答的尿盆兒,跳著腳兒,跑進屋,“凍死了!”他靠近火爐,在煙囪上虛著小手。

“你爺晚上一哼哼。。。” 男人不放心的嘮叨被蛐蛐兒打斷。

“我知道。。。看哥都做了這些年了。也該我照顧爺起夜了。”蛐蛐兒討好地說,“爸,您就放心睡吧。”

“明早我5點走,鑰匙給你張嬸兒了,兩天後回來。你放學去張嬸家吃飯,啊。”男人一邊向外屋走,一邊絮叨著。“你小子,別搗蛋!”

“知道了,爸。。。”蛐蛐兒迅速把脫得隻剩下破秋衣的小身體,縮進被子裏。他扭頭看了看炕裏麵的爺爺,早已打起了鼾。

男人突然想起了什麽,披著衣服又起床,推開裏屋的門,撥開爐蓋,拿爐釺子捅了捅,又加了一鏟子煤球,蓋上爐蓋。臨走,他拉滅了燈。

“快睡吧。”

 

一切,迅速被安靜的黑色流沙所覆蓋。流沙越來越多,漫過了地麵,桌椅,慢慢地爬上了炕。

一點點,一點點,埋住了蛐蛐兒的手腳和身體。。。隻露出一張臉。。。

蛐蛐兒在夢裏,拚命地叫,拚命地呼吸。。。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想起了爺爺,掙紮地扭過頭,卻赫然發現,爺爺已經被黑色的流沙完全湮沒了。。。

“媽媽。。。”蛐蛐兒微弱地叫了一聲。。。

 

 

**

北方冬天的早晨,晴,幹冷。

人們從各個方向,向那嫋嫋熱氣升起的地方聚攏,仿佛是虔誠地響應一種召喚。忙碌的攤主親切地打著招呼,鄰裏熟人噓寒問暖。每個人嘴裏都 吐著一團歡樂滿足的白氣。

我拉下被哈氣打濕的毛線圍巾,露出臉蛋兒和嘴巴,寒冬清冽的空氣,一下子鑽入我的小鼻子,冷冽刺激。我從手套裏,掏出小手,冰涼的鋁勺子,倏地粘在溫熱的皮膚上,仿佛凍在了一起。

一邊滿意地抱著碗,吃著嘎巴菜,我一邊東張西望,尋找蛐蛐兒的身影。前後左右,找了一個遍,也沒找到。我轉過臉,拉拉媽媽的衣袖,

“媽媽,蛐蛐兒沒來。。。”

突然,隔著媽媽,探出蛐蛐兒鄰居蔣二媽,那被頭巾裹得嚴嚴實實的胖臉,眼睛瞪得象銅鈴,

 “曲家出事了!”

“煤氣中毒。。。老的小的都沒了。。。”

 **

每次,坐在那布滿疤痕的破木條桌前,吃一碗嘎巴菜。冉冉升起的熱氣中,都會恍惚浮現那黑黢黢的小臉兒,小眼睛裏,淚水泫然欲滴,卻毫無防備地,燦出一臉憨厚無邪的笑容,露出右邊調皮的小虎牙,

“我。。。就想看看媽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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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七小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蘑菇' 的評論 :
抱歉了。這是我兒時夥伴的真實故事。將回憶記錄下來的過程,也會流淚和難過。
希望蛐蛐兒是在天堂和媽媽團聚,從此快樂和溫暖。
七小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Tree100' 的評論 :
謝謝您,也是北方人吧。您的留言令我感動。
小蘑菇 回複 悄悄話 上班不能看這個。眼淚嘩嘩的。
Tree100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寫得情真致意,曆曆再目,我真象回到了冬天黃色陽光下的故裏,又活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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