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美食記】第七集 嘎多嘎多（Gado Gado）
表姐蓓蓓大我3歲，是個文靜漂亮又乖巧的女娃。當我跟著表哥和耗子一夥在樓群之間狂奔，在胡同矮牆和溝渠間竄跳，踩著豬頭平的大胖腦袋瓜兒扒在牆頭看死貓，把裙子卷起來爬白蠟樹掏麻雀窩時，蓓蓓和她的幾個女朋友不是在安靜地寫作業，就是看著小人兒書聊天吃點心，要不就是穿著小花布連衣裙扭扭地去吃刨冰看電影。
那天，聽到“砰砰”急促猛烈的踹門聲，蓓蓓驚愕地打開門，完全認不出眼前的“野孩子”：一頭亂發上混著樹葉子草棍兒，小臉兒曬得黝黑黝紅，八個手指縫裏夾滿了剛粘到的“紅辣椒”和 “黃皮子”，嘴裏叼著沒用完的粘膠紙帶，被尿憋的兩條胖腿麻花兒一樣扭來扭去。。。我一竄進門，就用腳從背後把門踹上，兩隻小手向空中一撒，重獲自由的蜻蜓們，忽閃著透明有力的翅膀，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珠子，到處飛竄，嚇得蓓蓓尖叫著跑回裏屋。忍耐到了極限！她把這一切都歸罪於把我帶壞的表哥，決定把我收編。
蓓蓓第一次，正式地把我介紹給她的兩個好朋友，當然是在用濕毛巾把我從頭到腳擦了一遍，又重新梳了小辮子以後。
白胖子小盧，豐滿白皙又鬆軟的麵肥臉，嵌著兩顆黑亮的小圓眼兒，像極了我媽過年做得大白發麵“饅頭”，杵倆眼兒，按兩顆紅棗兒。黑瘦子瑤瑤，凹窩窩的眼睛，軟塌塌的鼻子，肉厚厚的嘴唇，圓突突的額頭，還帶個黑框圓塑料眼鏡兒，活脫脫一個“亞非拉”。
每天放學，她們三輪流去各家一起寫作業玩耍。我從此也被挾持，成了她們的小尾巴。
**
第一次去瑤瑤家，就遇到了她的爸爸媽媽。哎呀，和瑤瑤長得一模一樣，也是那麽矮小，黑瘦。我悄聲問蓓蓓，“瑤瑤為什麽和我們長得不一樣？”
蓓蓓噓了一聲，示意我小聲點，
“她們家是印尼華僑。”她神秘地說。
“印尼是什麽地方？非洲嗎？”文盲的我頓時發揮起狂野的想象，“怪不得她那麽黑，嘴唇那麽厚。”
“胡說！”蓓蓓馬上嚴肅地教育我，“印尼就在中國下邊，是個島。”
瑤瑤聽見我們在討論她的身世，就跑到父母房間，拿出來一個地球儀，指著大公雞屁股下麵的一粒屎說，“這就是印尼。我就是在那裏出生的。”
瑤瑤的媽媽，熱情地拿來一盤點心，張羅著我們幾個小女孩去桌邊吃。
我跪在凳子上剛一伸手，立馬被表姐打了屁股，隻好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看著瑤瑤的媽媽，拿來一種芝麻醬一樣的東西，淋在點心上麵。
白色磨砂的鏤花玻璃盤上，是翠生生的黃瓜條，紅彤彤的番茄塊，金燦燦的炸豆腐，綠油油的汆豆角，白嫩嫩的豆芽菜，中間頂著幾牙黃澄澄的白煮蛋。淺棕色的芝麻醬如精致的蕾絲，細細地給五顏六色的蔬菜鑲了個花邊兒，罩了層頭紗，最上麵零星點綴著不知名的酥脆。 盤子旁邊還擺著幾隻金色精致的小叉子。
沒見過世麵的我，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問，“這是什麽呀？”
瑤瑤媽媽笑眯眯地說：“這叫嘎多嘎多，我們印尼有名的小吃，來嚐嚐吧。”一邊說，一邊用兩把大叉子把盤子裏的五彩繽紛混合攪拌，煞是好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甜甜的香氣。。。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印尼特產的花生膏，淋在蔬菜色拉上的並不是芝麻醬，而是稀釋的花生膏。而那種香甜的氣息，就是印尼花生膏特有的味道。
**
在我使出閏土叉野豬的蠻力，猛紮向最後一塊白煮蛋的時候，蓓蓓隔著裙子，狠狠掐了我一下。我翻著白眼兒，呲牙咧嘴地收回我的武器。瑤瑤將一些嘎多嘎多撥到一個小盤子裏，擺上小金叉子，爬下凳子，端著向裏屋走去。被表姐繳械，禁止再吃的我，好奇地跟著她屁股後麵，“你去哪兒啊？亞非拉？哦，不，印尼娃？”
瑤瑤突然轉頭，表情嚴肅地把手指壓在她厚厚的嘴唇上，一雙黑亮的扣扣眼在眼鏡後麵眨巴，“小聲點，玉奶奶不喜歡聲音。”
“玉奶奶？”我趕緊噤聲，靜靜地探頭向屋裏看。
裏屋沒開燈，有點昏暗。屋裏的家具很簡單，桌椅靠邊，中間有一張窄小的木床。床上躺著一具瘦小幹枯的身體，身體的頂端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肩膀支著一顆顴骨突出，皮包骨的頭，花白的頭發緊貼著頭皮，在腦後梳成一個幹癟的發髻。看不清臉，隻看到兩個又黑又大的眼眶，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口的方向。
“奶奶，這是嘎多嘎多，您也吃一點吧。”瑤瑤輕輕地把盤子放在床頭櫃上。
突然，一隻幹枯如樹枝的手臂憑空舉起，衝著我的方向伸過來。。。床上的人發出奇怪的聲音，咕嚕咕嚕的。
我嚇得趕緊縮回頭。
“野孩子。。。”瑤瑤的聲音。我猶猶豫豫地再次探頭進去，瑤瑤衝我招手，“玉奶奶叫你進來坐。”
我磨磨蹭蹭地走過去，看起來是靦腆，其實心裏有點害怕。屋子裏彌漫著一種奇怪的味道，後來看到是牆角桌子上，一張鑲著黑框的黑白照片下麵，一隻小小的銅香爐裏，插著著幾柱香，無聲地燃著，散發出若有若無的煙霧。
那筋骨分明，斑斑點點的手，摸索著抓住我，冰涼滑膩，我順著那手，沿著手臂，肩膀，向上望去，赫然發現，那又黑又大的眼眶裏，飄著的，全是陰森森的白，我頓時嚇得說不出話來，渾身冰冷僵硬。老太太另一隻手，摸摸索索地在枕頭下麵摳著，好半天，摳出什麽，塞在我手裏，皺縮的嘴裏咕嚕咕嚕地絮叨著什麽。
瑤瑤附在我耳邊，“玉奶奶看不見，但她說喜歡你，叫你吃糖。”
我咧著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哼哼，“謝謝。。。奶奶。。。”
瑤瑤拉著我的手，站起來，“奶奶，您吃吧，我們寫作業去啦。”
走出那黑暗恐怖的小屋，我好像逃出大灰狼魔爪的小白兔，拉著蓓蓓，叫著跳著要回家。蓓蓓拗不過我，隻好收拾書包告辭。
剛下樓，我就拉住蓓蓓忍不住問，“姐，瑤瑤的奶奶好可怕！眼睛這樣的。。。”
說著，雙手拉著下眼皮，眼睛向上翻著。。。
蓓蓓狠狠打了我一下，“別瞎說！她奶奶那是哭瞎的。。。”
我一下子好奇起來，聲音也壓低了，“為什麽？怎麽會哭瞎呢？”
蓓蓓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瑤瑤說的。而且，玉奶奶好像並不是她的親奶奶呢。”
我緊緊皺起了小眉頭，為什麽瑤瑤一家這麽奇怪呢？這真是個謎啊。。。
**
過了幾天，輪到瑤瑤和胖盧到外婆家來寫作業了。趁著蓓蓓和胖盧下樓買冰棍兒，我騎著小板凳，一蹭一蹭地，湊到瑤瑤身邊。瑤瑤正低頭寫字，扭頭發現我盯著她，笑了起來，“野孩子，你幹嘛？”
“印尼娃。。。哦，不，瑤瑤姐姐。。。“我好奇地托著胖臉蛋兒，歪著腦袋看著她，“玉奶奶的眼睛。。。是怎麽哭瞎的啊？”。
“啊？”瑤瑤吃了一驚。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我姐說，玉奶奶不是你的親奶奶？”我睜大眼睛，困惑又好奇。
瑤瑤突然眼圈一紅，低下頭，半天不說話。
“你怎麽啦？”我歪著頭，有些慌張，“你哭啦？”
瑤瑤輕輕摘掉眼鏡，揉了揉眼睛， “那我告訴你，玉奶奶的秘密，你能保證誰也不說嗎？”她重新戴上眼鏡，認真地看著我。
我一聽，馬上在小板凳兒上，坐得筆直，把小手舉在耳邊，小眉毛嚴肅地擰著，“向毛主席保證！”
**
“玉奶奶其實並不是我家人。。。”瑤瑤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兒，眼神似乎穿透眼鏡，越過牆壁，飛過大海，回到了大公雞屁股下麵的，小島歲月。。。
“她是我們家的鄰居。玉奶奶是印尼人，她的丈夫是中國人。。。一家人在隔壁開個小吃店，有嘎多嘎多，沙爹牛肉，咖喱，粿糕。。。”我瞪大眼睛，無限向往著這些從來沒聽說過的好吃的。
“那年，我三歲，爸爸媽媽去上班，托玉奶奶到我家照顧我。。。”瑤瑤說到這裏，突然頓了頓，似乎無法繼續。
我緊張地啃著手指，“後來呢？”
“後來。。。後來。。。“瑤瑤緊緊閉了閉眼睛，喘了口氣，“有一天，街上突然來了許多凶惡的壞人，到處放火，打人，砸店，搶劫。。。”瑤瑤一下子捂住了臉，從手指縫裏漏出來的聲音尖細，布滿了恐懼的倒刺，“他們。。。專殺中國人。。。”
我嚇得目瞪口呆，渾身發冷。。。這恐怖的情節，讓我想起電影裏的日本鬼子！
“玉奶奶抱著我，跑到我家地窖裏，藏了起來。”瑤瑤摘下眼鏡，眼睛裏都是淚水。“但是，玉奶奶家的店，被砸得稀巴爛。她的家人，都。。。死了。”瑤瑤一下子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地，發出壓抑的嗚嗚聲。“她的小孫子，放學在店門口玩兒。。。被那幫人，活活燒死了！”
我渾身哆嗦著，手足無措，小臉煞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回過神來，輕輕推推瑤瑤，“那。。。後來，後來呢？”
“後來，壞人被警察驅散了，我們終於得救了。”瑤瑤不斷用小手抹著眼淚，“玉奶奶保護了我，可她家裏人都沒了。再後來，爸爸媽媽就帶著玉奶奶和我，一起坐大船離開了印尼，回到了中國，來到這裏。”
“那，她的眼睛？”我囁嚅地問道。
“她眼睛以前好好的，可是從那以後，她總是抱著家人的照片流淚，從白天到黑夜。。。慢慢地，眼睛裏就長了翳，什麽都看不見了。”瑤瑤歎了口氣。
“你害怕嗎？”我試圖想象，幼年的瑤瑤和年邁的玉婆婆，躲在黑暗地窖裏的樣子。
“我隻記得，玉奶奶緊緊抱著我，我們兩都在顫抖。她冰涼的手指，深深地勒得我都喘不過氣來。她還捂著我的嘴，叫我千萬不要發出聲音。。。直到現在，她都很害怕聲音，我們在家，都不敢大聲說話。”瑤瑤紅著眼睛回憶著。
。。。
回到家，我默默地拿出我的寶物罐，掏出我一直沒舍得吃的，玉奶奶送給我的糖果，放在手心裏。午後燦爛明豔的陽光下，紅色的玻璃紙被照地通體透明，閃爍著誘人的光澤，紙上印著蝌蚪一樣看不懂的文字。。
我衝著陽光，眯起眼睛，世界透過那片糖紙，一片血色：玉奶奶用瘦弱年邁的身體，緊緊護住幼小無辜的瑤瑤。。。而一牆之隔，自己的血親卻慘遭殺戮。。。同是印尼人，一邊是黑暗地窖裏的溫暖與庇護，另一邊卻是太陽底下的罪惡與仇恨。。。眼前晃動著，那枯幹瘦弱的手臂上，歲月滄桑的痕跡，那幹癟碩大的眼眶中，再也流不出卻永遠也流不完的淚水。。。
**
長大後出了國，每次有機會去印尼飯店，我總是帶著一種親切的懷念，點一道“嘎多嘎多。。。”
菜上來了：一個團圓的盤子。。。紅的，白的，黃的，綠的。。。所有不同的顏色，所有不同的存在，在香甜細膩的花生膏的包裹下，安靜又和諧地融合在一起。。。
閉上眼睛，仿若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