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III】好女孩，壞女孩
每次想起她，總是第一次見麵的樣子。落雪，白茫茫的。遠遠地走來，纖瘦小巧，一襲白衣，一柄紫傘。蓬鬆的額發下，一雙朦朧濕潤的桃花眼，白皙的皮膚，如瓷似玉。
據她後來講，她是一眼先喜歡了我的：北方的冬天，一身白的默契；一個人安靜看書，藝術團女孩子們喧囂談笑中的各色。她徑直走過來，問我看的是不是蘇童的新書？雖然，我並不怎麽喜歡手裏這本書，但我們仍舊成了朋友。她說，她是B大中文係2年級，叫小雪。。。
藝術團當年在全國領了潮流，上了China Daily的頭版頭條，考進的大多是文科及藝術院校的女孩。雖然，慕戀華衣美服和鎂光燈的虛榮，但大多數女孩都是單純可愛的。演出的報酬隻有幾百塊，拍廣告會稍微多一點。但大家都很滿足，至少可以多吃幾頓校門口小飯店的包子，還有宿舍旁邊流動的砂鍋排骨，餛飩小炒。雖然演出中總是不乏各種年紀各種地位異性的追逐騷擾，但每次演出歸來，門口等著接的，大多是推著破自行車的男孩兒，女孩們也都是幸福無比地挽著手離開，並沒有誰上了奔馳凱迪。幾乎每個人的男朋友，都是遭父母反對的。隻是，為了愛情! 簡單的歲月！
小雪總是打扮得很別致，並不是平常女學生的品味。她也總是很神秘，包括，她的家庭，她的作息，她的精致穿用，和她名牌包包裏不經意滑出的兩隻手機。
畢業後，工作漸忙，慢慢淡出了這個圈子。小雪亦是失去了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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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她，已經是畢業後2年。主任帶我作陪幾個外派經理的飯局，飯後，有人提議去酒吧。主任一直是欣賞我的，但我經常給他掉鏈子，因為我滴酒不沾。這種應酬場合，對我來說，幾如上刑。。。突然，一個外派經理壓低聲音，暗指著旁邊桌說，
“看那個女孩！她已經喝了一瓶黑方了，一點沒事兒！長得太漂亮了！誰能把她請我們桌來？”
這黑燈瞎火的酒吧裏，一邊佩服這廝的眼神兒，一邊躲避著主任恨鐵不成鋼的暗踹，我驀然發現，他指著的，居然，是小雪！
好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我跑過去，叫了一聲，
“小雪?是你嗎？”
接下來，我們抱做一團！開心地要命。她說她還在B 大，讀研究生。 我和小雪說了外派經理的唐突邀請， 她居然大大方方地跟我過桌，上來一句話，就把那幫男人們鎮了，
”各位，我是小七的故友，很榮幸今天在這裏和各位認識，這樣，大家隨意，我雙倍！”
男人們wow 了一聲，開始爭相為她倒酒。。。那晚，大家喝的頗為盡興。正當我傻了吧唧喝著我的橘子水的時候，主任拉拉我，低聲說，
”去，留個電話，清高的七小姐居然還認識這樣的人物！”
我瞥了主任一眼，” 我確實不能喝酒，不善應酬，但你用我，也不是為了陪酒吧？”
主任露出複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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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兩個月以後。一個很重要的日本客戶來訪，老總，主任都作陪。主任又叫我，
我說，“你們吃飯，我去，你們飯後去夜總會酒吧什麽的，我還是算了。”
主任氣急敗壞，”嘿，還慣得你了，居然還挑三揀四？誰不稀罕在老總麵前多表現表現啊，那幾個小妮子巴不得呢！”
我說，“我怕給您丟臉不是嗎？又不能喝酒，又不會整那些，您幹嘛老盯著我啊？她們幾個想去，就帶她們去唄。”
主任突然一拍腦門兒，“對了，你上次有個朋友，叫什麽，小雪的，你把她叫上！”
我莫名其妙，“公司公事兒，您叫她幹嘛啊？”
主任極為詭異的眨眨眼，“你真傻假傻啊？你那朋友是道上的啊。”
雖然，以前團裏就有女孩說在夜總會裏見過小雪，但我一直也不願意相信，覺得她們是妒嫉她。但這次，閱人無數的主任如此肯定的語氣，我心裏頓時五味雜陳。。。猶豫再三，我終於撥通了她留下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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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飯局上，小雪剛一出現，我便發現不對勁。她麵帶桃花，眼含朝露，見人三分笑 ，似乎已經喝了不少。礙著人多，我不便問她。後來，見她去了洗手間，我緊隨其後，一推門，就聽見她在隔間裏嘔吐的聲音。
我輕輕敲門，“你還好吧？小雪？”
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她開門出來，臉上全是淚痕，嚇了我一跳。
我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這是怎麽了？”
“沒事兒。。。” 小雪欲言又止，推開我，走到金光閃閃的洗手台前，洗臉補妝。
我尷尬地站在那裏，望著鏡中的女孩兒，一陣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 曾幾何時，我們居然以這樣的身份再見。
她將嘴唇塗成誘人的大紅，對著鏡子，嫣然一笑，“你放心。。。”
就這一句，我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我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呐！！！
飯後，幾輛高級轎車在夜色中，駛入一處極隱蔽的所在。西式的小洋房，玄關金碧輝煌，卻非要旋轉著向下，入到那深不見底的地下室去。曲折輾轉，走了五分鍾還沒到，一路全是畢恭畢敬的男女侍應。我心裏一陣緊張，總覺得低於地平麵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進入包間，一眾小姐魚貫而入，鬆井先生搖搖頭，示意小雪坐到他身邊。老總選了一個，接下來幾個隨從的高階經理，每個人選了一個。
這樣一來，我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偷偷拉著主任說，“我要回家。”
主任拍了我一下，“我在呢，權當你陪我，不用擔心，這樣我也不用找小姐了，明白嗎？”
可那些小姐的燕語鶯聲，仿佛刀子一般，割得我體無完膚。我緊張地，越過眾人，在黑暗中，看著小雪一杯又一杯地喝著，看著鬆井的手，慢慢放到她腰上，把她攬到懷裏。胃裏一陣翻滾。幾次，我欲起身，都被主任狠狠按住，黑暗中，他的眼神是如此嚴厲，令人恐懼。。。
就這樣，被炙烤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老總突然叫主任過去，耳語了一陣，小雪依舊伏在鬆井的肩上，仿佛在欣賞著小姐美妙的歌聲。主任走過來，拉我一起出去。
關上門，是一條寂靜無聲的走廊，主任拿出一把鑰匙，交到我手上，小聲說，“小雪醉了，你送她回去休息吧。這是房間鑰匙。”
我看看手裏的鑰匙，精致的銅牌子上，花體數字，”1809”。。。
我驚愕地抬起頭，死盯著主任，他麵無表情地回望著我。
僵持了幾分鍾，他歎了口氣，“小七, 你朋友和你不一樣，她就是做這行的。你不要想太多。”
我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克製眼淚不要流出來，“她隻是來陪著喝喝酒，她不是那種人！”
主任看了我一眼，“快去快回，鬆井先生年紀大了，堅持不了太久，明天早上10點要正式簽合同。你不會喝酒，不會應酬，不會連這點事都辦不了。。。”
他 轉身進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進去，在眾人麵前，扶起已經爛醉如泥的小雪，一步步走出這仿若迷宮的黑暗所在。司機老孟，正打開車門，等著我們。他幫我把小雪的腿收入車中，那瞬間的眼神，令我渾身發冷。。。
深夜，黑色加長凱迪無聲地滑行在清冷的高速。我認出，這是去賓館的路，看來，主任已經交代老孟了。。。望著在我懷中熟睡的小雪，我還能做什麽呢？
“注意，別讓她吐車裏。”老孟細心地交代。
前方紅燈，車緩緩停下。
眼淚終於，一滴一滴，落下來。。。“孟師傅，您走錯了，應該去B 大！”
老孟一言不發，在後視鏡裏看著我。我們就這樣，互相注視著，對峙著。空氣中充滿了迷惑和不安。
“小七，主任打電話和我說的是賓館。你確定，出來前，主任和你說的是B大？” 老孟語義雙關。
“我剛才有點懵，沒看清路，是去B大。主任說她醉得太厲害了，您不信，可以打電話問問主任! ”
沉默良久，車向右轉。。。幾分鍾後，我們到了B 大女生宿舍門口。
老孟幫我把小雪扶下車，盯著我的眼睛，“小七，需要我幫忙扶進去嗎？”
我看看已然黑漆漆一片的宿舍區，搖搖頭。“那好，我在這裏等你。” 老孟突然，客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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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對B大女生宿舍地形還算熟悉，我扶著小雪，踉踉蹌蹌走進水房。打開水龍頭，把她整個頭按在冰冷的水流中，她一個激靈，差點把我推倒。看她醒了，我關上水，把她一把按坐在水泥石階上。
“你不必這樣的。。。” 她淒涼地笑，在滴著水的亂發掩映下，那脆弱蒼白的美麗，如此鋒利地令我心碎，
“小雪。。。為什麽？”
她抹了一把臉上縱橫流淌的淚水， 茫然望著對麵斑駁的牆，“今天，我男朋友和我分手了！他罵我。。。是個婊子！”
我蹲下身去，抱住她顫抖的肩膀，喃喃地說著，“不，你不是！你是好女孩兒！”
小雪的一雙桃花眼，溫柔如水地望著我，麵色緋紅，呼吸急促，
“我和你，和你們，不一樣。。。我來自小縣城，父母省吃儉用供我讀書。可是，書讀的好有個屁用！沒有錢，沒有關係，連工作都找不到！”她的眼神突然充滿了憤怒，激動起來。
“他以為他多高貴？不就靠他當官的爹？這世界太不公平！！！為什麽有的人生來擁有一切？而有的人不管多麽努力，都是死路一條？”
她突然站起來，瘦削的身體仿佛在燃燒，“婊子怎麽啦？我靠我自己，改變我的命運，有什麽錯？！”
她望著我，冷酷又不無嘲諷，“我拿錢，你升官！不是挺好？你幹嘛送我回來？”
“啪”的一聲，我的手掌嗡嗡震動，紅腫發燙，虎口劇痛。她不可置信地捂著半邊臉。
我氣得渾身哆嗦，內心混雜著委屈，自責，和憤怒，“等你睡一覺，清醒了，想幹什麽，我都管不著！現在，去把臉洗幹淨，我帶你回宿舍！”
她一言不發，去對著牆上的鏡子，慢慢將長發撫平，將唇膏和濃妝抹去，衣裙平整。轉過身來。
“我是個壞女孩兒，不值得你這樣的。。。”她歎了口氣。
“你值！！！”我一把架起她，心中熊熊怒火！
推開宿舍門，一片寂靜。雖然，我盡量小心，但在黑暗中，還是弄出了些響動。
“討厭，不要臉！”。。。看來，她經常晚歸，也並不避諱。
我將她扶到床上，看著她蓋好被子。並不再壓低聲音，“今天姐妹們玩的開心，過幾天再電話你，你好好睡吧。” 轉身向門口走去。
她一把拉住我，我隻好回來坐在床頭，她一直一直地拉我，直到我俯下身，幾乎和她臉貼著臉。
微弱的，帶著濃重的酒氣，“謝謝。。。”我一把捂住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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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昏暗，我匆匆走向停著的車。老孟將車門打開，我們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
回程，特別的漫長。我盯著手裏的鑰匙發呆。
眼看著車駛近會所，我終於開口，“孟師傅，今天這件事，您，就當什麽都不知道。”
車無聲停在門口，門童打開車門。
“多小心！”老孟並未回頭，似乎是對著夜色自言自語。
看著手裏的鑰匙，主任的眼神，複雜極了。。。
終於，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艱難地轉身，推開包間房門，頓了頓，“挺晚的，小七你先回去吧。”
“主任，我。。。我去和老總說。。。” 望著主任的背影，我突然覺得自己一直都配不上他的青睞。
“回家吧，這兒有我呢。” 他挺直身體，走進去，門在我們之間，緩緩關上，黑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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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後，我再 也沒見過小雪。
也再沒有機會，讓她知道，其實，當初是我先喜歡了她的。
一襲白衣，白茫茫天地間，嫣然一笑，不染塵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