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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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家門口那條大河

(2021-01-15 10:46:37) 下一個

 

                                            人人盡說江南好,

                                            遊人隻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

                                            畫船聽雨眠。

       我非遊客,是道地的江南人。我的故鄉在江南一座小縣城的一個小鎮上,小縣城有山有水,山不高,水倒是很多。據說城內原來有好多條河,最後通向海,不過,那海其實就是長江,古人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所以把那浩翰無際的長江當成海了;也因此,山頂最高處那個土墩墩也被冠以“望海墩”的美名,山上寺廟內那座樓也名之“望海樓”,我小時候去樓上總想看看海,然而望出去隻見城中那鱗次櫛比的房舍,還有那據說是為鎖住這牛鼻子的那亭亭玉立的方塔,因為據老輩人說,這山象一頭臥牛。我家在城中有兩幢樓房,但平時沒有去住過,等我們家搬到城裏時我巳經七歲了,此後直到高中畢業,一直住在這城中,不過我總把我的故鄉定格在那個小鎮上,因為我出生在那裏。雖然在小鎮生活得不久,但不少小鎮風物留在記憶中卻頗清晰,特別是家門口那條大河。這小鎮小歸小,然而卻是水陸交通要道,商賈雲集,市麵甚是繁榮。鎮上店鋪林立,飯店、麵館、茶館、書場、戲園,應有盡有,甚至還有讓人偷偷吸食鴉片白粉的燕子窠。鎮上還有一所小學,規模挺大,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學生也有幾百人,不過沒有幼兒園,我六歲就在這學校裏讀一年級。記得那校長姓周,戴一付黑色寬邊洋瓶底陀厚的近視眼鏡,看書時會把那時刻不離的眼鏡推到鼻尖上,他老是來找我祖父,據說每次來都是向我祖父要錢,後來我懂事後方知原來我祖父是這小學的校董。鎮中心還有一座關帝廟,香火很盛,廟前有一片場地,稱作廟場,春節時有錢的人家輪著請戲班子在這兒唱戲。簡單說了這江南小鎮的概況,下麵就就該來談故鄉家門口那條河了。

       這條河在我兒時稚嫩的目光中應該是很寬很大的,它從城裏一直通下來,流下去就是別個縣城了,再往下就要入海了,當然這所謂的海實際就是長江。小鎮就靠著河兩岸,臨河人家都是從河邊架起木柱子,柱子下麵有石級一級級通到河下,房屋的一部分實際就淩空而建在河麵上。十多年前去湖南鳳凰城,是為了去一睹名聞遐邇的吊腳樓,一看之下,原來這吊腳樓就象我們故鄉那習以為常的臨河那些樓房,在我們故鄉縣城的好多小鎮上都有,一點也不希奇,可惜基本上這些小鎮都被拆得麵目全非了,否則也不用路遙迢迢的趕往湖南去了(當然考察湘西的民俗則另當別論)。這河在鎮上有三條很高很大的石拱橋,每條有三個橋洞,中間一個最大的橋洞兩邊鑲著兩塊石條,上麵還刻著字,記得是“清風明月,高山流水”什麽的。因橋洞裏的水流較為湍急,所以大船經過時船上人都要走下河去在河的兩岸揹縴,那時他們就會發出嘹亮的號子;不過城裏來的輪船是用機器開動的,當它們開過時,那湧起的波浪會撲向兩岸的石級上,把好幾層石級都沒入水中,若有人剛巧站在那兒,不小心會讓浪頭卷下水去。夏天鎮上那些頑皮孩子會光著屁股雙手攀著輪船的船幫不用劃水跟著船走,直至被船老大威脅說要用篙子戳才放手。我們家雖然在鎮上有好幾所房屋,但那都是開店鋪用的,住的那所宅子在鎮的東邊,離鎮梢大約有半裏路光景。那河流到我家的前麵特別開闊,從河麵到家門口的第一道大門之間還有一片甚大的空地,第一道門後麵是幾間平房,是被稱作牆門間的,裏麵住著看門的。頭道門與二道門之間是一片場地,這場地很大,每年秋天,佃戶們交租就交到這兒,那時這場上熱鬧非凡,沒有幾天就出現了好幾個高大的穀垛,不久就有大駁船來把這些穀子裝走。小時候也不懂,為什麽那麽多人要把穀子送給我家,解放後才知那就是地主剝削農民。以後讀了高玉寶那本以他自己名字寫成的自傳裏“半夜雞叫”那一章節,就很想知道我祖父是不是也曾在半夜鑽到雞窩裏去過,但自小也沒從家中上上下下人的口中聽說過這種希奇事兒。十多年前,有人揭露高玉寶說了謊,也批評他完全沒有動物學的起碼知識,這“半夜雞叫”純是他的胡扯,我不禁對他的人品起了疑心。若他創作的是小說,那隨你怎麽胡編濫造都可以,本也無可厚非;然而這是以他自己的真名寫的自傳,那當然應該是真人真事了,而且當年這篇文章還選入小學語文課本,他也去全國各地到處講演,出足了風頭。周剝皮這一人物形象也成了法國文學大師巴爾紮克筆下老葛朗台的翻版,或更加鄙吝。在此期間有記者采訪過他,他是言之鑿鑿,信誓旦旦一口咬定是他經曆的真人真事。有好事者去他的故鄉核實,這“半夜雞叫”還真是天方夜譚,就連周剝皮此人也是杜撰出來的。不想高玉寶竟把全國人民特別是那代青年人欺騙了數十年,當年我可是深信真有周剝皮以及他半夜鑽雞窩的事。春節時鎮上的龍燈會一直舞到這場上,引來全家上下觀看,當然最後得賞一大筆錢。進了二門就是一個庭院,庭院兩側是廂房,有很多間。再經過第三道大門才是那座被鄉人稱為缺角樓的三層樓房,這樓的底樓客廳很大,春節時除了在外麵場上舞龍燈外,還會在這廳上調(舞)獅子。晚上關大門時,除了上又粗又大的門閂外,還要撐上丁字形的木架子,那架子也是很粗壯的,橫的一頭頂在大門上,底下一頭就落在地上的石槽中。那門也是又大又結實,其所以如此防範,是當年世道不太平,常有土匪和太湖裏的強盜出沒。

        從第一道大門往東走上一段路就是我們家開的碾米廠了,也是當年鎮上惟一的工廠。廠門口用磚鋪了一片很大的場,可以用來曬稻穀,河岸上有好幾個碼頭,是為了方便來碾米的船隻上下稻穀和米。河邊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桑樹,那些船就把船纜係在樹幹上。每當桑葚成熟變為紫色時,那一顆顆果實就會掉到地上,我們就會去檢起來塞到嘴裏,吃得滿嘴血紅血紅的,開始時我的老保姆不知我吃了桑葚,見我滿嘴血紅,把她老人家嚇得半死。這桑果果吃了幾年,後來米廠裏開機的雨霖殉情死了(關於此事,讀者若有興趣,可參閱絀作《楚楚》),看風水的人說,這廠門口怎麽長了棵桑樹,“桑”與“喪”同音,所以會死人,趕緊把它鋸掉。我祖父本來不信這種誑話,但經不住好多人勸,也就把這棵桑樹鋸掉了,此後我們就再吃不到桑葚了。米廠的後麵就是很大的花園,花園裏種滿了各種樹,也有果樹,記得有棵梨樹,春天開著白花,也會結果,可那梨又小又酸,根本不能吃。花園裏還有一排平房,一度曾住過祖父的一位把兄弟,他曾救過我祖父的命,因犯了事,我祖父把他藏在裏邊。那年代的人講義氣,知恩圖報,不象現今背信棄義,恩將仇報的事司空見慣。這人來我家前,花園內的房子沒有人住,裏麵堆滿了東西。因為花園裏那口井死過人,再說那空房子因沒人住,就時常有鳥與野貓出入,大人叫傭人看住不讓我們單獨進去,為了防止我們不聽話,就騙我們說裏麵有狐狸精,進去後被狐狸精迷上那就糟了。這花園又是很大,所以住在老宅裏的那些日子,我竟從沒在花園內整整走過一遍,如今對花園的回憶就很模糊。

        門口這條大河因是水路要道,所以往來舟楫很多,有風的日子,河上那些大船張了灰白色的帆,乘著風勢行駛得很快,船身後攪起一道道長長的水浪。無風的時候,大船就由船上人光著膀子走在河岸上揹縴,嘴裏還拉長著聲調吭喲吭喲,那些人背上的皮膚被太陽曬成紫醬色,閃閃發亮。有時河上還會有好多木排經過,木排是用多根木頭紮起來的,而且有二到三層,一排連著一排,總有好幾排,很長很長,最後是一條船。木排上搭有三角形的篷,煮飯睡覺都在裏麵,風餐露宿,很是辛苦。撐木排都在白天,那篙子很長,每捆木排兩邊各有一個人,把篙子的頭頂在胸脯上,彎著腰臉朝後的向前走,走過一段後又會把篙子拔起來,再把篙插到河底,重複著。這木排行走的速度很慢,而這些木頭又是從很遠的地方運過來的,所以撐木排的人必須很有耐心,我們家鄉把慢性子的人就說是撐木排出身。這河上最繁忙的是秋天,河中的運糧船從早到晚不仃地來來往往,那船裝載得都很滿,兩邊的船幫差不多與水麵平了,有時剛巧有輪船過,船上人就會站在船頭大聲呼喊,輪船也會放慢了速度,否則輪船開過時湧起的波浪真會把裝滿稻穀的船打翻。

       河上最熱鬧要算端午節了,因要舉行一年一度的龍舟賽。那天河岸上早早站滿了人,年紀大的人就在河岸上放好了椅子,有的頑皮小孩甚至爬到樹上。那些參賽的龍舟都仃在河邊,船身狹而長,船首的龍頭高高翹起,船身漆著各種鮮豔的色彩,龍頭下站著一個手持銅鑼的人,船尾有個鼓手,船的兩側坐了兩排頭上腰裏各纏著一束紅布的劃手。鑼聲響起,和著咚咚咚的鼓聲,龍舟就象離弦的箭向前飛去。岸上看熱鬧的人也大聲呐喊,也有的敲著鑼鼓助威。鑼鼓聲和人們的呐喊聲在河麵上回蕩,震耳欲聾。水手們就在這咚咚鏘咚咚鏘鑼鼓聲的指揮下齊心協力劃著龍船前進,十來條龍船經過角逐最後定出速度最快的那條,這船上的所有人都會得到獎品。賽龍舟時,來往的船隻都會仃下,除了一些載著人看龍舟的船,叫作“搖出水”的,這些船上堆著好多粽子一類的食品,龍舟從船旁劃過時,就把它們丟到龍舟裏,這樣那些劃船的水手劃得更起勁了。離別故鄉後就再沒見過賽龍舟的盛況了,雖說九十年代有些地方也開始又把龍舟賽作為旅遊的一個節目,我也曾見過,然而總沒有兒時看龍舟賽時的那種興趣盎然了。

       假如要說河上最美的季節,那就莫過於春天了。早晨,淡淡的迷霧還沒消散,霧氣升騰在河麵上,一切都變得若隱若現,河對岸的房屋茅舍,遠遠的小山,樹林,隔著輕紗般的薄霧,縹縹緲緲,似海市蜃樓。河水在靜靜地流淌,輕輕地輕輕地發出細細的聲響,如低吟淺唱。一會兒,太陽升起來了,那萬道金光照到河上,河水熠熠閃光。河堤上那多事年年二月風剪出的鵝黃縷早巳成了一條條翠綠色的簾幕,低低地垂向河麵,在春風中輕輕地搖曳。牧童騎在牛背上任其自由自在地嚼著岸邊的青草,不時哞哞的叫著。田野裏金黃色菜花的馨香令人陶醉,家鄉人叫作“菜花瑪瑪”的那又大又黑的野蜂從這朵花飛到那朵,我與小夥伴們用玻璃瓶口朝著它一罩,就把它逮到了瓶裏,然後看著它在瓶裏麵撲騰著翅膀,發出嗡嗡嗡的聲響。一陣風吹過,將碧綠的麥苗掀起陣陣波浪。夏天因陽光毒辣,怕我們生“熱癤頭”,父母命家中的丫頭老媽子看好我們不許出門,有時我會避過她們偷偷溜出大門,十分羨慕地看著那些光身子的鄉下孩子肚皮朝天浮在水麵上嬉水。夏天也有好玩的事,那就是看鸕鶿捕魚。隻見幾條小劃子船,船幫上蹲著幾隻混身烏黑的鴨子似的鳥,我們叫它們“老烏”。打魚的人一邊用槳敲擊著船幫,一邊嘴裏嗬噓嗬噓地吆喝著,河裏的魚被攪得昏頭昏腦,於是不用主人吩咐,老烏們就紛紛跳入水中,一會兒就會叨著魚兒向主人邀功。小時候很奇怪,怎麽這些鳥兒這麽乘,不把魚吃了?後來才弄明白,原來它的脖頸裏有一根細繩纏著,魚是吞不下的。很大的魚靠一隻老烏是沒法捉起的,要靠幾隻通力協作才行。冬天來了,河上一片肅煞,河邊的樹葉都凋落了,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很是難看,偶而有幾隻寒鴉會撲地飛起。後來讀馬致遠的“秋思”,那“枯籐老樹昏鴉”就是我兒時所見河岸上的真實畫麵,也真難為他老人家竟能寫出那種意境。隆冬時節,河的兩邊結上薄薄的一層冰,冰層斷裂時會發出啪啪的聲響。冬天是河上少有清靜的季節,來往的船隻很少,除了鄰近春節時運送嫁妝和接新娘的船,那些船駛過時都燃放炮竹,乒乒乓乓的會熱鬧一會。快到年終的時候,河中時常還會有一種大船經過,船上裝滿了大大小小顏色不一的棺材,我們既害怕又好奇地躲在牆門裏偷偷地觀看,也不知它們來自何方,又去到哪裏?至今也不知當年看到的棺材船是不是為客死異鄉的人返回故鄉。

      自離別故鄉後,就一直沒有回去過,也就再沒有見到故鄉家門口的那條大河了,當然長大後見了那些真正的大江大河後就覺得童年時常見的那條大河確實也並不大,但它在我的記憶中卻是一條很大的河。每當我聽到“正當梨花開遍了田野,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這歌聲時,家門口的大河又會與兒時珍貴的回憶一起縈紆在腦際,心中泛起陣陣漣漪。啊!故鄉!那河,那山,那田野,不知何時方能再回到我可愛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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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觀天 回複 悄悄話 江南水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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