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修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嵯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這一段描寫洛神出場時的形態，令當年十六七歲的我看得真的如癡如醉，世間竟有這麽美麗的女子！也讓我這個傻小子當年不知搭錯了哪門子筋，居然寫了封信丟在一個我認做全班長得最好看的女同學的課桌裏，這信裏就把這段文字抄上了，而且拍她馬屁說她就象這洛神。不想第二天早晨從我的課桌裏拿出一封信，我哆哆嗦嗦的打開一看，裏麵就是我給她寫的信，不過在我寫的信上打了一個大叉子，又在紙上批了三個大字“神經病”。從此以後我就一直不敢向女同學亂寫信了，也算接受了一次深刻的教訓，縱使馬屁也不是能隨便亂拍的。幸虧她手下留情，沒有把這事告訴過任何一個人，總算顧全了我的臉麵。直至數十年後的一次高中老同學聚會，她還朝我笑著問當年怎麽會想起寫這信，老同學們當年都不知此事，就跟著起哄，我隻好紅著臉吱吱唔唔說別的事岔過去了，現在想來，青少年時代真是天真。不過那時候真的喜歡這篇賦，而且深信不疑這就是曹植為感念甄後所作，還對這個多情的才子非常同情。也因此就找了些有關的書籍看，可惜一看之下，讓我好生遺憾，原來曹植與甄後根本就沒有這羅曼史。洛神就是傳說中的人物，先秦神話中，洛神即宓妃，是黃河之神河伯之妻，這宓妃之名源於屈原《天問》：“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兩漢辭賦中都將宓妃形象描繪得豐滿逼真，直至曹植《洛神賦》之出現，洛神就更成了文人筆下美女的形象，千百年來人們也就相信了陳王與洛神真的有那麽一段姻緣。自唐代開始，他倆的傳說基本替代了宓妃本身原來的神話，而直接造成這影響流傳更廣的則是唐代傳奇作品。如裴鉶《傳奇》即為一例：太和處士蕭曠，自洛東遊夜憩雙美亭時，洛神被他的音樂所感，便主動現形，說起她與曹植之際會，甄後還留下一首詩：“玉箸凝腮憶魏宮，朱弦一弄洗清風。明晨追賞應愁寂，沙渚煙銷翠羽空。”李商隱有首詩也說“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密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自唐以後，文學作品中以曹甄兩人為主角的愛情故事層出不窮。清代筆記小說中描寫凡人與洛神豔遇之小說更多，《聊齋誌異》中一則就記由劉楨轉世的洛城劉仲堪，與甄後的一場隔世姻緣。各種戲曲中亦多有與此相關的內容，而以梅蘭芳之“洛神”最為人們推崇。
我因年輕時就對《洛神賦》很喜愛，所以搜羅了許多記述此事的野史逸聞，說來也怪不好意思，當初可正希望自己在世間能遇到如洛神這樣的美女，可惜這僅是曹植的想象而巳，再加曆代文人的穿鑿附會，更讓這故事越來越豐滿，此可能也是這曹才子始料未及的。曹植與甄氏曆史上確都實有其人，在三國演義中被羅貫中老先生描繪成一代奸雄的曹操其實還是很能幹的，不但在軍事上，即在文學的造詣也是很高的，他與其子曹丕曹植三人是建安文學的代表，被後人合稱為三曹，可與北宋的三蘇父子相嫓美。曹阿瞞兒子很多，我小學語文課本中有兩篇是講神童故事的，一是司馬光小時候打破水缸救出小夥伴，另一個是曹衝稱象。這曹衝是曹操的小兒子，從小聰明過人，不幸早夭，他死後，曹操曾說：“此子喪，吾之不幸，汝等之大幸也”，言外之意，本欲立衝為嗣。衝死後，曹操追贈其為騎都尉，並聘甄氏族中亡女與衝冥婚合葬。曹操長子曹昂，隨曹操出征張繡，張繡降而複叛，曹昂為救父被張繡所殺。說起曹昂之死，這也得怪他老爹，因曹操喜歡人妻，張繡蠻好投了他，可他老人家居然把張繡的嫂嫂給搞上了，遂使張繡複叛，致使一子一侄死於張繡之手，還賠上手下大將典韋。《三國誌》中對此有記載：“太祖納濟妻，繡恨之。太祖聞其不悅，密有殺繡之計。計漏，繡掩襲太祖，太祖軍敗，二子沒。”京劇傳統劇目《戰宛城》就是講的這段曆史。
下麵就該來說說本文主人公曹植了，謝靈運曾讚“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鬥”。讀過三國演義的肯定能將曹才子的《七步詩》倒背如流，最常見的是“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另有一種版本：“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關於此詩是否真係曹植所寫，至今仍有爭議。因關於此詩之由來，僅見於《世說新語》，且未收錄於《曹植集》，而且曹植在曹丕麵前寫此詩來諷喻乃兄，似乎也不敢。植與丕同為卞氏所生，生前封陳王，去世後諡號為“思”，故又稱為陳思王。用今天的流行詞來說其智商應該很高，見曹操時，應對脫口成章，曹操見其文，曾懷疑有人代筆，植說：“話說出口就是論，下筆就成文章，何必倩人代作”。曹植也曾多次隨曹操征戰，曹操曾有意立他為世子，可惜他文人氣太濃，常任性而行，不注意約束自己，飲酒無度，以至李白在《將進酒》中還有“陳王昔時宴平陸，鬥酒十千恣歡謔”之句。特別是在曹仁被關羽所圍，曹操讓他擔任南中郎將，帶兵解救，他卻喝得酩酊大醉，就此失寵。曹丕稱帝後，對這個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弟弟仍然十分不放心，黃初三年，曹植被封為鄄城王，就在被封王之後回鄄途中經過洛水，他寫下了這纏綿緋惻黯然魂銷的千古有名之《感鄄賦》，虛構了自己與洛神的邂逅和彼此的思慕愛戀。賦中描摹了一位美麗多情的女神，把她作為自己美好理想的象征，寄托了他對洛神的傾心仰慕，並虛構了向洛神的求愛故事，最後通過追求的失敗表現自己對理想的破滅。因了這篇《洛神賦》，千百年來造出了不少相關故事，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賦中洛神即是其嫂嫂甄後。這兒先得把甄後說一說，甄氏上蔡令甄逸之女，本為袁紹次子袁熙之妻，曹操軍攻下鄴城，因甄氏美貌絕倫，三國時人稱北有甄姬，南有二喬，可見三個美女三足鼎立。阿瞞本想自己留下，不想被其子丕捷足先登，為此孔融還寫信嘲笑曹操說：“武王伐紂，將妲己賞賜給周公。”甄後為曹丕生下兒子曹叡和女兒東鄉公主，後曹丕寵幸別人，甄有怨言，黃初二年初賜死。又一說是由郭妃進讒而被誅殺，殯葬之時，郭妃命人把甄後的頭發複麵，用糟糠塞住她的嘴巴。隨即郭妃被立為後，甄後之子即位後知其母之慘死，就逼郭後自殺，而且也讓她與甄後當初一樣殯葬。我年少時候每當讀到此，就會為這位絕代佳人噓唏不巳，同時聯想起紅顏薄命這句話來。曆史上的四大美女，又有那個得善終？落雁的王昭君遠嫁番邦，丈夫死後想還鄉也未成，還循匈奴舊俗嫁給繼子。那閉花的楊玉環就不用說了，安史之亂明皇逃奔四川時作為替罪羊被縊馬嵬坡，唐詩中僅留下她那首“羅袖動香香不巳，紅渠嫋嫋秋煙裏，輕雲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這是她為善跳霓裳羽衣舞的歌女張雲容所寫。美得沉魚的西施為越國滅吳立下了汗馬功勞，結果反被勾踐老婆裝進鴟夷綁上石頭沉於水中；雖宋之問有《浣紗》詩“一明還舊都，靚妝尋若耶；鳥驚人鬆夢，魚沉畏荷花”，後人據此以為她在吳亡歸故鄉後，浣紗時不慎落水而死，但我寧可相信前說。至於那羞月之美的貂嬋曆史上有無此人還是個迷，即使有其人，但卻作為爭權奪利的連環計中之工具，被人當作禮物輾轉於王允，董卓，呂布之手，隨著呂布被殺，想來結局也好不到那兒。在曆史的長河中，有多少薄命紅顏，史書上記載的甚多，信手拈來就不少。例如離魏很近之晉代為石崇墜樓的綠珠，石崇不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竟與皇上的舅舅去鬥富，其下場也就可想而知，綠珠真是可惜了。武則天時喬知之感綠珠墜樓事寫了首《綠珠篇》：“石家金穀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此日可憐無複比，此時可愛得人情。君家閨閣未曾難，嚐持歌舞使人看，富貴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幹。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麵傷紅粉，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盡”以表同情。石崇還有一位很有才情的侍妾，就是留下“春華誰不美，卒傷秋落時。空煙還自低，鄙退豈所期。桂芳徒自蠹，失愛在娥眉。坐見芳時歇，憔悴空自嗤。”的翾鳳，石崇得之於胡地，姿容妙曼，擅文辭，及年三十，即失寵於石，退為房老，遂寫下這首《懊儂歌》。
紅顏薄命，曆史上記載很多，不過曆史上那些有名的藍顏之下場也並不見得就好。那位列古代四大美男之首的潘安，美姿容，又聰穎，年輕時駕車走在街上，連老太婆都為之著迷，將水果往他車裏丟，把車裏都丟滿了，後人有詩讚他“清潤潘郎玉不如”。當時有個醜男左思，也想學潘安到處遊逛弄點水果吃吃，卻遭沿途女子朝他吐唾沫，弄得他灰頭土臉喪氣而歸。可惜潘安性輕躁，趨勢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賈出門，即望塵而拜，後終與石崇一起死於孫秀之手。不過他為官亦頗有政聲，而且對其12歲即訂婚的楊氏相愛終身，楊氏去世後，他寫的悼亡詩纏綿無盡，並終身未再娶，成為千古佳話，留下“潘楊之好”的評價，這絕非如今那些胸無點墨的小鮮肉能望其項背的。另一位四大美男之一的衛玠不僅長得帥，且有才學，但太多愁善感，因其才貌雙全，就成了女子的偶象。有次這帥哥去南京出差，他的粉絲得到消息後都早早等候在路上，隻為看看他，不想這一看就把他給看死了。當然說被看死也是言過其甚，其實他本來就體弱多病，經長途奔波，還看見那麽一大群烏鴉鴉的娘兒們盯著自己，回家就重病身亡，因此後世才有“看殺衛玠”之典故。古代四大美男之藍陵王高長恭溫良敦厚，音容兼美，卻也不幸，後受到北齊後主嫉妒猜忌，因說了“國事即家事”坐罪鴆死，年僅33歲。四大美男中就宋玉結局最好，活到了76歲，這兒就不再饒舌了。還是言歸正傳，比較起來，那因了曹植的“洛神賦”，雖陰差陽錯的就把甄氏硬按上洛神的名頭，卻也借了這賦，讓她成了美貌女人的代表，總算還能在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並讓曆代才子們神往，把她當成了夢中情人，雖然她與曹植之事根本是子虛烏有。好事者從子建的這《感鄄賦》，硬把才子與美女拉扯在一起，還煞有介事地說曹植暗戀兄嫂，甄後死後曹植甚為傷心，曹丕將甄後的金縷玉帶枕送給曹植，於是曹植在歸途經洛水時夢中與甄後相遇，醒來後寫下了這千古名篇。十多年前我還讀到一本以此枕命名的小說，把情節內容真的描寫得繪聲繪色。實際上是這根本不可能的事，曹植比甄後小了整整十歲，始終被其兄猜忌，一直不在京城。況曹丕那麽個小心眼，怎能把自己老婆的枕頭送人！不知明帝出於何種考慮，將賦名改為《洛神賦》，從而留下更多讓後人遐想的空間。不過我想曹植心中定是有那麽一個讓他魂牽夢縈的人，否則也不會寫出那千古絕唱了。
本文到此也該結束了，但為了有始有終，還是回到文章開首時吧。那次高中畢業三十周年的同學會上，大家多快到知天命之年紀，無情的歲月在各人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那位曾在我心目中美若天仙的女同學，也成了個頭發花白眼角布滿魚尾的中年婦人，早巳沒有了當年的豐采，大家回想年少時的點點滴滴，不由得為時光的流逝感慨萬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