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天-----浪跡天涯遊子寄故人

 

                                         

       又到了紅楓秋月，夏日的酷暑才剛消去，姹紫嫣紅開遍的小院也漸顯凋零，有情芍藥早枯萎，無力薔薇臥曉枝。秋天讓人聯想的似乎都是肅煞淒涼，是紅葉萋草。不過，秋天雖沒有春天那樣的明媚妖豔，卻也無暑日的炎熱逼人，更與冷風貶骨、萬物幹枯飄零的冬季大相徑庭，在冬天就算是小橋流水人家，可旁邊的枯籐老樹昏鴉就大煞風景了，再加上古道西風瘦馬、天涯的斷腸人，實在令人淒然。秋天是成熟的季節，其色澤淡淡的，葉黃草枯，她不與春夏爭妍，卻還有傲霜枝的菊花，美味的肥蟹。常聽有人罵人老氣橫秋，說明秋天大概喜歡的人不多，但我卻最喜歡這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的金秋十月。其實曆代喜歡秋天的大有人在，首先農人應該就是最喜愛秋天的，當年我在鄉下當醫生，出診時走在田梗上，見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風裏搖曳，田野裏收割的人們雖是汗流滿麵，總也掩蓋不住他們喜悅的心情，隻是因為他們沒有文人那吟詩作賦的能耐而巳；而曆代騷人墨客雖有“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感歎，但也不乏“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潮，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雅士。還有那“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秋色秋景。

         清晨的秋陽透過窗簾裂隙形成狹長的光帶在臥室的牆上慢慢移動， 知道天時巳不早，大概因了青年時代厭倦了一早就得起床去上班的生活，進入退休，一反以前的早起，反而養成晚睡晚起的習慣。有人說這是“焚豪油以繼晷”，當然現今是用電燈，不過晷在被窩裏消磨掉不少。時間確巳不早，幾次下了決心，方戀戀不舍地起床。按照每天的老習慣，坐到屋後麵草坪旁，泡上一杯家鄉故人贈我的碧螺春茶，望著那片片綠葉在沸水衝拂下似蝴蝶翩翩起舞，不禁想起古人“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來，但我不信佛，當然也不坐禪的。而且我之喝茶也還是近年來的事，當年因工作性質的關係，非但茶不喝，連開水也不能喝，因為手術台一上起碼兩三個小時，那出口公司若是要辦起出口業務來可真不是耍的。大概蘇東坡也是愛喝茶的，他說“從來佳茗似佳人”，假若把他那“若把西湖比西子”湊到一起，倒也是一付對呢！國人喝茶的曆史很早，而且地域廣，關於茶的記載也是汗牛充棟，當然大家耳熟能詳的莫過於陸羽的茶經了，陸羽後比較有名的還有明朝人刻的“茶集”，裏麵收錄了唐以後有關吃茶的詩文，書前還附有唐伯虎的煮泉圖。文學作品中描寫品茗喝茶的就更多，紅樓夢中那位號作檻外人的漂亮尼姑妙玉，她的講究喝茶真是讓人大開眼界。金瓶梅裏西門慶看上了桂姐，第一次在她家請客時，應伯爵曾借用“朝天子”調兒的“茶調”與他調笑，那詞兒道：“這細茶的嫩芽，生長在春風下，不揪不采中兒渣，但煮著顏色大。絕品清奇，難描難畫。日兒裏常時呷，醉了時想他，醒來時愛他。原來一簍兒千金價”，拿茶比作佳人。詠茶的詩詞更是拈之即來，甚至民間也有不少情致纏綿的采茶歌，小時候無意中讀到一本“嶺南即事”，其中也有采茶歌：“雙雙相伴采茶枝，細語叮嚀莫要遲。既恐梢頭芽欲老，更防來日雨絲絲”。“今日西山山色青，攜籃候伴坐村亭。小姑更覺嬌癡慣，睡倚欄幹喚不醒”。很生動地描摹出采茶女的活潑憨態。想到了一些有關茶的回憶，望著眼前的秋色秋景，太陽巳經升到麵前叢林的上空，晴朗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樹木交柯接幹，有的上麵還掛滿了葉子，有黃色的，也有紅色的，也有黃綠相間的，一陣風吹過，就有些樹葉隨風飄落下來，落到草坪上。草還沒有凋零，偶然還有棕色的野兔與鬆鼠光臨，至於夏天常來作客的野鹿不知去到了哪裏，杳無音訊，天空中有時會有一行行野鴨嘎嘎叫著向南飛去。除了這些不速之客，周邊一片寂靜，真是回憶往事的好時光。

       茶過三巡，就該早餐了，這裏的早餐免不了牛奶麵包，看著這乳白色的液體，想起小時候，牛奶可不是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能享用的；隻是也有例外，那還是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隔壁朱先生的兒子帶我去景道堂領牛奶喝，那得很早去排隊，大多是我們這樣年紀的小孩子，也有少數大人。這發牛奶的是景道堂裏的牧師，他名叫史密德，是個建築師，這教堂就是他設計的。他與他的太太來我們故鄉傳教巳有二十多個年頭了，非但說得一口中國話，還會說我們家鄉的土白，就是有點怪腔怪調。星期天我跟了朱家的兒子去做禮拜，其實我也不是真的要去讀聖經，目的是奔做禮拜時能拿到一張小小的聖經故事油畫。這早晨去領牛奶與星期天去做禮拜的事不久就仃了，因為老師說這是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於是就再也不去接受文化侵略了。史密德夫婦不久也回國去了，直到如今，雖早巳過了半個多世紀，但夫妻倆慈祥的麵容還不時會在我的腦海裏浮現，特別是史密德夫人，做禮拜時她邊彈鋼琴邊唱的樣子仿佛就在昨日，她唱得可真好聽，雖然我並不懂唱的是什麽。在我記憶中存留了幾十年的景道堂也在被家鄉父老譽為拆遷書記的淫威下夷為平地，當然除了這座百年建築外，整條街都被拆除，美其名為亮山工程。還在山腳下平地開掘出一個湖，其實應該說池塘才對，老百姓因了這位官員的大名中最後一個字是華字，於是用了它的諧音，把這小池塘稱為“拆爛汙”。說起這位在馬屁文人筆下吹捧為愛民如子的父母官，其行徑很為故鄉老百姓不齒。這位非常重視外貌形象的半文盲，每天的市報頭版頭條必須出現他的光輝形象，那怕他不在當地，回來後手下必須把那幾天他不在時的報紙拿給他，絕不允許缺席。最為可笑的是他的光輝形象上頭發不能有一絲亂，下巴不能出現二下巴（雖然其人長得象頭肥豬），他的第一個禦用攝影師就是因為把他老人家拍出了個二下巴，才被從市報的攝影記者任上撤下。後來換上了照相館裏的人專門拍攝，這位老兄吸取前任的教訓，每次把他的照片修飾成奶油小生的樣子，很令土皇帝滿意，經他向組織部長發布命令，這位不知肚子裏有沒有半瓶墨水的拍照朋友，平步青雲突然成了文化局長，似此被火箭式提拔的還真不少。這位愛民如子的父母官自調到我們市後，一直住在全市最豪華的一家賓館，還親民親得連賓館裏的人事都得他親自安排，特別是女服務員，其中一位據說是最漂亮的不久之後就成了某鄉的付鄉長。他在該賓館的一日三餐，我也不知，據說他吩咐早點隻要簡單些，就蟹肉心餛飩吧。關於他的驕奢淫逸在老百姓中流傳甚廣，以上不過是滄海一粟，至於其政績更是不勝枚舉。所幸這位作惡多端的文盲加流氓終究沒能逃脫法律的製裁，在他判刑當日，故鄉父老放鞭炮慶祝。類似此種官員中的敗類還並不少見，最可笑的是有位據說是兩袖清風的清官在為下屬慷慨激昂地作廉政報告時當場被上級紀委請去喝茶了。下麵繼續我的早餐吧，早餐中雞蛋是少不了的，它與牛奶在這兒應該是最便宜的了。聽國內的親友說，今年以來，物價漲了許多，我把這兒的價格告訴他以後，數學老師出身的他馬上通過計算，告訴我即使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幣，也比國內便宜了好多，還開玩笑說，多吃點，不然就虧了。今年新冠疫情後，我女兒她們在家網上教課，在醫學院讀雙博的小外孫則是網上上課，這樣在家的時間就很多。我女兒還自我解嘲說，今年她學會了好多點心做法，所以我們每天早餐都是自家食品廠生產，今天還做了油條。說起油條，頗有親切感，說起來也許有人不相信，我小時候吃到油條那可是非常奢侈的事，難得吃一次油條，兄弟姐妹每人隻分得半條，我把那半條再在中間撕開，蘸著醬油就著粥細細的品嚐。這油條的曆史掌故我是從堂姑姑給我看的故事一百種裏其中的一本看到的，那書中說油條是南宋臨安人發明的，因當年嶽飛遭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後，老百姓不服，就用麵粉做成兩個人的模樣，背靠背攪在一起放在油鍋裏炸，以寄托人們對秦檜夫妻的憤恨，並取名為油炸檜。以後為了方便製作，就改成把兩條麵條壘在一起放入油鍋裏氽，我們家鄉的土話把油炸檜讀成了“油石灰”，這“油石灰”的發音後來帶到外地讀書時，我的同學開始還真不懂我說的是什麽外國點心。十多年前，我在家鄉就不吃油條了，雖然很饞，因為聽說不良商家為了使油條發得很大，就放了肥皂粉在裏麵，至於氽的油也是用的地溝油，雖不知其真假，為保險起見，隻能不享此口福了。

       說了半天，早茶與早餐都結束了，接下來就是看書了。說起來我對讀書倒是情有獨鍾，打自六歲開始上一年級第一天學“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數十年過去了，而每天讀書的習慣無法改掉。可惜因為飛機上托運行李不能多帶，所帶的書有時隻能重複看，不過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我自知了，有些書中的段落我甚至都能背誦了。午餐後在我的創議下，全家人團團坐下，用我自認為蠻精致的茶具泡上一壺紅茶，其實家中除我外，沒有人喝茶，以我女兒的說法，是享受天倫之樂。而我也乘這機會對小外孫灌輸些我們老祖宗那些陳芝蔴爛穀子的曆史，不過我也很難相信他就真的聽明白了。當然我有時候又會熬不住說起當年母親因家中貧窮買不起茶葉，隻能買一角五分錢一兩茶屑的事來，於是女兒就會說爸爸又在憶苦思甜了。午茶時間過後，各人就幹各人的事了。至於我就開始搖動從古玩商店購得的老式手搖留聲機，隨著那唱針的跳動，發出我感興趣的老京戲，以及老歌來，那老唱片的聲音雖不是那麽清晰，而且還夾雜著沙沙聲，然而由此勾起的懷舊是不能為今天先進的音響所替代。這享受可隻是我一人的專利，因為家中其他人都不欣賞，這種喜愛我可是自小養成的，幾十年來一直未能忘懷。

       秋天的黃昏來臨了，把它絢爛的金色和紫色摻雜在最後的黃綠色裏，仿佛太陽自天上落到了叢林中，雖然我喜愛秋天，然而此時際，也不免泛起些許浮雲遊子意，落日故鄉情之惆悵。晚飯後，往年是全家人一起作睡前散步的時光，今年因是疫情的關係，把一切戶外活動都取消了。這病毒如此頑固，估計是令世界上所有科學家始料未及的，當今人類巳經想尋找另一個星球移民了，對這麽一個小小的東西居然會束手無策，但願能控製疫情的那一天早早到來。夜闌人靜之時（其實這兒即使白天也是非常悠靜的，這與故鄉到處都是人，到處煕煕攘攘的景況大不相同），我就開始一天的最後工作，於是就在電腦上敲打起來，把今天所想所做所回憶，慢慢地在手指下跳動，一則可活動手指關節，以免強直，再者動動腦筯，也許可以延緩老年癡呆之到來。回顧我所走過的歲月，可以總結為少年時的貧苦，受盡了人們的白眼；中青年時艱苦，忍受了我的同齡人未曾受過之苦難；而今垂垂老矣，遠離故鄉，來到如此遙遠又陌生的地方，沒有可以時相過從的朋友。故鄉的山，故鄉的水，隻能在夢中，幸而腦子尚好，一切過往以及目前發生的事都能清晰記憶。可惜故鄉與子女間隻能選擇其一，家鄉故人一直勸我何必一定要去國外養老，我隻能苦笑著說，你仁兄兒孫繞膝，享盡天倫之樂，怎能相象子女不在身邊之寂寞與無助。有友人質疑我說按我的年紀，當時可沒有計劃生育之一說，別說生兩個，就生一打也無妨，每當此時，我隻得顧左右而言他。為什麽我們隻生一個，並非我對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想身體力行，實在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說隻二三。其原由首先是自我童年時起直至人到中年，曆次政治運動似乎象魔咒一般永遠未能讓我的家庭逃脫。若非母親的忍辱負重，若非她老人家超人的能幹，若非大姐作出了犧牲，若非好心人伸出援手，那麽似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不用說接受高等教育，能活下來巳是很不錯的了。其次也是經曆了苦難的童年，家中兄弟姐妹五人，父母養育我們甚是不易，所以從小就覺得家中孩子多是個累贅。這最後一個原因麽，隻因我是醫生，見婦女生產經受那麽多的苦難，於是就望而卻步了。雖然現在看到我的同齡人有事一呼，所有子女都能在第一時間趕到，心中也難免有些兒失落，然而人生哪能都如意，萬事隻求半稱心！如此一想也就心平氣和了。

       小時候就看過了三國演義，由於羅貫中老先生不喜歡曹孟德同誌，所以我從小到大對這位寧我負天下人，不願天下人負我的奸雄絕無好感。其實老曹還真有些才學，而且愛才，就他對關羽之關愛即使羅老也不能抹煞。關羽被殺，孫權把他的頭送給曹操，他見了難過得把自己關在屋內，還以厚禮葬之。我對他那“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巳”，也是相當佩服的，青年時代對這位老同誌的話還很相信，然而真的到了老年，隻能人到老時萬事休了，那僅是老年人的自我安慰而巳。人到老年，達觀最好，曆朝曆代達人很多，從小看的各類書籍中記了不少，也有不少行為舉止怪誕，被時人認作怪胎，我印象較深的很有幾個。晚清那位受了委屈到“殺頭至痛也”的地步還有閑情說笑話的金聖歎就不去說他了；另一位要勸天公重抖擻的龔定庵為人幽默，善談，工恢諧，還精通蒙語，文章寫得好，肚裏的貨色真不少。時人筆記中記述他的笑話甚多，我隻記得他在揚州時，一次受鹽商邀請赴宴，席間行酒令，一商人雲：“正是桃紅柳綠天”，他老人家急忙續“老夫人移步出堂前”，讓主人大為尷尬，他老兄卻大笑離席而去。關於他的死，時人有三種說法，但最靠譜的應該是他與東家的小老婆關係曖昧被毒死。他的兒子孝拱雖名字中有一孝字，實在卻並不孝，最可笑的是他老子的文稿一半被他修改，他在改老子的稿子時，置老子木主於旁，以竹杖擊之曰：“某句不通不妥，若為我父，故為改之，不敢以此欺飾後人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其狂放勝似乃父，不過他也真很有才學，可惜清庭未能用，卒淪為漢奸，英法聯軍掠奪圓明園時，他實是主謀，為後人所詬病。民國時還有位自詡“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以清代遺老自居的奇才辜鴻銘，生就一副高鼻子深眼睛的洋人相，頭上一撮黃毛，卻編了一條小辮子，還戴了頂西瓜皮帽，招搖過市，旁若無人。他學問是一級的，精通八國文字，其中特別是很少有人懂的梵文，可說是學貫中西。西方有人稱他“這個怪人，無人能與他相比，他大概是未出娘胎就讀了書的，開口老莊孔孟，閉口歌德，福爾泰，阿諾德，羅斯金；沒有一件事他不能引上他們書中一打的句子來駁你。別瞧那小腦袋，裝的書比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還多幾冊！”他給我留下最深的兩件奇葩，一是他在寫文章時必須摩娑其尊夫人的三寸金蓮，他自己說如此才能文思泉湧；二是有次他向兩位美國女士解妾字為立女，所以妾是男人的拐杖，那兩位女士反駁說：“真是豈有此理，按你的說法，女子倦時，又何嚐不可把男人當拐杖？男人既可多妾多拐杖，女人何以不可多夫！”言下甚為得意，心想這小老頭總無話可說；不意他老人家說：“否否，汝曾見一個茶壺配四隻茶杯，但世上豈有一個茶杯配四個茶壺者乎？”把這兩位來自男女平等國家的女士氣得滿臉通紅。我現在想來，幸虧年輕時亂七八糟的書看了不少，如今在這異國他鄉想起這些軼事來還饒有趣味，頗解寂寞。

       拉雜寫來，不經意間巳五千多字，夜巳深，萬籟俱寂，該去南柯一遊了。突然又想起一首古人的詞來：“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載中，寧無些個煩惱。仔細思量，好追歡及早，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傾倒。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來，有酒如澠結千秋歌笑！”

       以上就是一個天涯遊子一天平凡不過的生活，待等清晨的第一縷光線照到窗上，那又將是新的一天開始。

       

       

 

 

[格利]

古詩詞典故記得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