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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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店阿娘 ——不是親眷勝過親眷

(2017-10-20 16:40:30) 下一個

筆店阿娘

                            ——不是親眷勝過親眷

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每個人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人,其中大多數人不會讓您留下深刻的印象,包括那些可能曾經叱吒一時的風雲人物,他(她)們可能曾經在你的腦海裏偶爾泛起一陣漣漪,但隻不過是一陣而已。然而,也可能有些人將會永遠銘刻在您的記憶中,令您魂牽夢縈。在我的童年時代,也有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直留在我童年的回憶中,特別是在我們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已過早與“國際接軌”的今天,這樣的一個小人物——筆店阿娘的形象,不時會映現在我的眼前。

說來也慚愧,從小就一直叫她“筆店阿娘”,然而從未問過她叫什麽名字,所以時至數十年後的今天來寫這篇回憶她的文章,仍然隻能以“筆店阿娘”名之,著實有些不敬。

筆店阿娘和我家是對門鄰居,我對我從未見過麵的祖母的形象還是出自她的描述。據筆店阿娘自己說,她的祖上在浙江湖州,上代以製筆為業,後來舉家遷來我們這個小縣城,開了一爿小小的筆店,那筆店的招牌是“張文臣筆店”。我對阿娘留下印象應該是八歲,我家從鄉下小鎮正式定居到城裏後,一個很矮小的老人,臉黑黑的,眼袋很深,長得一點也不好看。有次我二姐笑她臉黑,阿娘也不生氣,對我二姐說:“想當初,我也是細皮嫩肉、雪白粉嫩,的括啦好。”(阿娘有句口頭禪“的括啦好”,不知是什麽地方的方言,反正不是我們這兒的土產。)最特別的是阿娘那雙三寸金蓮的小腳,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我真擔心她哪一天會被大風吹倒。有一次我看見她在洗腳,就問她:“阿娘,你那腳怎麽那樣小?”她就把小時候,她娘如何給她纏腳以及纏腳的苦處告訴我,據我後來的領會,阿娘應該是個小家碧玉,娘家的家境還好,所以小時也讀過幾年私塾,識些字。她娘也是小腳,聽阿娘說,好像女子不纏足,嫁不到好人家;不過從我後來的觀察,她嫁的丈夫家境卻甚差。從阿娘的纏足,使我對纏足的曆史感了興趣,但問了好多人都不知道。後來還是從舊書攤上買的一本書中看到,原來纏足始於南唐,“南唐李後主有宮嬪窨娘,纖麗善舞,乃命作金蓮,高六尺,飾以珍寶,網帶瓔珞,中作品色瑞蓮,令窨娘以帛纏足,屈屈作新月狀,著素襪行於蓮中,回旋有淩雲之態。”——這就是中國婦女纏足的起源。這位後主李煜,在治國安邦方麵實在不敢恭維,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卻確實有一定的地位。從他而始令女人纏足,一千多年來使中國封建社會的女子吃盡了纏足之苦,真可謂罪魁禍首。這樣一位亡國之君,最後隻能在宋廷哀歎“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並最終被宋太宗用牽機藥毒死。   

因為是數十年的老鄰居,阿娘從年紀上又是我們的祖母輩,我父母親又無長輩住在一起,所以阿娘就很自然的與我家很熱絡。每個學期開學,筆店阿娘總給我們四個在讀書的兄弟姐妹每人送一份筆墨,那毛筆的筆杆上還刻著“張文臣製”。阿娘的丈夫是個紅邦裁縫。解放初期,紅邦裁縫很不吃香,找他做衣服的人很少,筆店的生意又不好,所以阿娘家的生活很拮據。他們的獨生子都三十好幾了,仍沒討上老婆。不過阿娘對人很有同情心,每次叫花子上門,總會給盛上一碗飯,挾一筷菜在上麵。有幾件事,至今回憶起來,還讓我對阿娘感激不盡。解放後,由於我父母對黨的政策不了解,又聽了一些人的宣傳,所以一度出走到上海,把五妹寄到了鄉下她奶媽家,把最頑皮的弟弟帶在身邊,家中就剩下我和兩個姐姐,大姐也不過十五歲。當時一些親朋舊故對我家猶如見了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多虧阿娘常來照顧我們。那時候我在石梅小學讀書,每天中午在阿娘家吃中飯,阿娘家燒的是麥片飯,但她總在未把麥片與米飯混合之前,先給我盛好一大碗米飯。冬天中午回來,還給我準備一隻手爐和一隻腳爐,給我烘手烘腳;特別令人難以忘懷的是我父母親離家出走時曾把一些細軟寄放在阿娘家,後來我父母回來時全部完璧歸趙;而我家的一個親戚,曾經向我家借過一筆為數不小的錢,有個學期開學時,因為姐弟三人的學雜費、書費沒有著落,阿娘顛著一雙小腳,陪著我大姐和我一起去那家親戚家要些錢,可我那親戚卻對我們冷若冰霜,隻顧吃飯,他老婆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向我大姐訴苦,結果分文未要到,隻好餓著肚子回來。一路上,阿娘直罵我家的親戚良心給狗吃了。後來還是阿娘賣了她一對金耳環,幫我們交了學雜書費,所以後來我母親常講:“你們姐妹幾個能有今天,不可忘了阿娘。”由於父母不在家,派出所夜間還常來查戶口,查問他們的下落,把我們嚇得要死。那位馬列主義老太太居委主任對我們也很歧視,阿娘卻不怕她,因為阿娘家成分是“城市貧民”,所以常為我們和她吵。這位馬列主義老太太的丈夫不知怎麽後來查出來竟是個曆史反革命,一天晚上被捉進去吃了官司,老太太的居委主任也被撤掉了。那件事在我孩童的心中著實拍手稱快,阿娘也說:“老天有眼,惡有惡報,的括啦好。”

小時候看一些因果報應的書,所以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一直以為好人有好報,但在筆店阿娘身上卻沒有體現出來。先是阿娘的丈夫,那個人高馬大的裁縫,得了嗝氣,老是吐,不久就去世了(現在想來,裁縫可能患的是食道癌);阿娘的兒子好不容易娶了一個外地寡婦,還生了一個女兒,但她的兒子不久就患了“肺癆”死去。阿娘本人也在我上初三時突然去世,阿娘媳婦把筆店賣了,帶著女兒回了原籍。我們兄弟姐妹後來也各自成家立業,離開了老家。

前幾年,我們老家那條街道拓寬,有一天我專程去小時候住的地方看了一下,我家住的老屋已被夷為平地,筆店的房子也拆剩了屋架。在慶幸我們城市發展的同時,我不禁懷念起那遙遠的過去,懷念“筆店阿娘”那一輩人,他們大概不會預見到數十年後的今天,社會已經“進步”到鄰裏之間“電視、卡拉OK聲相聞,對麵相逢不相識”的程度了。

作者原注:阿娘的“阿”在我們家鄉話中的發音應該是“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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