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t

聽一段文字,
聽一首歌...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城市的泥土都去哪了〕南帆/王旭東

(2018-02-18 10:31:19) 下一個

 

《城市的泥土都去哪了》 文:南帆  誦:王旭東

屋前的牆根下整理出一片巴掌大的空地,想到要種幾株花,突然發現無處取土。鄰居踅了過來笑了笑:可以打電話訂購,但是價錢很貴。泥土也得花錢了嗎?我不禁愕然。

花草的根係可憐地裸露著,四處找不到泥土。泥土和大地漸漸地撤出了我們的生活。現在,我們棲居在水泥、鋼筋和塑料構築的人工環境裏。狹窄的居室和樓道,窗戶用鐵柵欄封住。街道上匆忙往來的汽車如同一個安裝了輪子的移動密封艙。行政大樓的大廳一個弧形的問訊櫃台,牆上各種金屬牌子標出各個樓層眾多機構的名稱,一開一合的電梯是穿行於大樓內部的流水線。步履匆匆的員工如同各種型號的產品被及時地卸到某一個稱之為辦公室的固定方格。他們的大部分時間與電腦的液晶屏幕久久相對,偶爾抄起電話聽一聽機器裏傳來的說話聲音。地平線上的城市就是各種人工製造物的集合體。水泥馬路,橋梁,鱗次櫛比的建築,一些建築的金屬屋頂或者玻璃外殼時常在正午的陽光下發出灼亮的反光。據說這個城市四十層以上的建築已經多達數千幢,巨大的重量壓得城市的地皮持續下沉。那些黑黝黝的泥土在水泥和鋼筋的重壓之下吱吱亂叫,四散而逃,堅硬光滑的城市表皮再也留不住它們。

這個城市到處都會遇到工地,眾多規劃之中的大樓正在破土動工。挖掘機和鏟車揮動鐵臂在地麵挖出一個個大坑,十餘台轟鳴的大卡車列隊等待,輪流將這些泥土運走。我突然對泥土敏感了起來:這些泥土要運到哪兒去?它們被迫背井離鄉,如同一些俘虜被押上了囚車,遣送到遙遠的集中營。古往今來,這些泥土始終踞守在這裏,它們的天命就是等待某些拋下的種子,接受它們,養育它們,使之紮根、開花、結果。現在,泥土被突然趕走,堅硬的鋼筋、水泥蠻橫地擠了進來,鵲巢鳩占。

一些人居然還能在這個沒有泥土的城市裏麵栽種蔬菜。他們的蔬菜基地是公寓的陽台或者樓頂上。找來幾個花盆,塞入一堆白色的泡沫,蔬菜栽種在泡沫之上。泡沫代替泥土貯存水分和肥料。可是,我常常覺得陽台或者樓頂上的蔬菜是塑料做的,泡沫生長出塑料才對。

泡沫代替泥土是科技時代的奇思妙想。物理學、化學、生物技術或者製造工業正在將生活安排得精確、精致、富有效率,可以果斷地拋棄農耕文明殘留的陋習。鬧鍾或者手機每一個早晨準時響起,還有什麽必要等待黎明時分的報曉雄雞?機械製造的藥片嚴格地計算出劑量和服用時間,許多人不再信任沙鍋裏草藥煎熬出的褐色湯汁。曠野上的一陣大風如同厚厚的布匹劈頭呼地蒙下來,幾乎令人窒息,然而,現在我們棲居於密閉的大樓內部,心安理得。大樓的每一個房間安裝了完善的空調係統,沒有人再為窗外的數九寒冬或者炎炎夏日發愁。隻有當窗戶的玻璃出現了斜斜的水紋,才會有人漫不經心地問一句:下雨了嗎?

生活正在徹底改裝。然而,這種生活是不是有些不自然?客廳的跑步機上一個小時的奔跑與林蔭道上一個小時的奔跑肯定有些不同。人工設計的世界並沒有什麽錯,隻是我們再也嗅不到萬物蓬勃的蒸騰氣息。我想起了一條小河流。少年時代時常下河捕魚摸蝦,嬉戲遊泳。沿著傾斜的河岸慢慢地踩到水裏,腳掌試探著觸到水底滑膩的河泥,偶爾會有一塊瓦片或者一個鵝卵石硌得腳底一痛;河邊漂浮的水草,浸泡已久的一截枯樹上歇著一隻鼓著眼睛的青蛙,一條水蛇劃出長長的水紋疾速遠去,幾隻蜻蜓在亮晃晃的陽光裏俯衝下來,一群水黽擺動細細的長腿貼著水麵滑行。腳掌下的河泥即將消失的時候,雙腿用力一蹬嘩地撲到了河流的中央,溫暖的水流緩緩地淌過身軀……時至如今,這條河流隻能汩汩地穿過我的記憶——現在我隻能到遊泳池去。遊泳池裏一泓藍色的清水,如同一塊清澈而乏味的大玻璃。池底的馬賽克曆曆在目,消毒劑的氯氣味道撲鼻而來。這種清水裏麵什麽也沒有,耗掉了足夠的卡路裏之後就立即上岸離開。

生活的確有些不自然。科技正在將我們從大地上連根拔起,重新安裝在機器的邏輯軌道上。當然,這是一項曠世的秘密工程,我們所能察覺的症候僅僅是——泥土不見了。

出入於泥土的許多小動物也不見了。

我想了想,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慵懶的蚯蚓,神經質的螞蚱,鬼鬼祟祟的四腳蛇,紋絲不亂的蝸牛,浩浩蕩蕩的螞蟻隊列,還有拳頭大的蛤蟆笨拙地跳過田埂。現今常常照麵的隻有蚊子和蟑螂。據說蚊子可以藏身於空調機裏麵,蟑螂的樂園是廚房裏油膩膩的汙水管道。總之,它們已經擺脫了農耕社會的泥土而適應了工業文明的鋼鐵和塑料。

烙印在記憶屏幕的第一個小動物大約是一隻螳螂。那時我似乎四歲左右,居住在一個大雜院裏。鄰居撬開了天井裏的幾塊大石條,堆上泥土種一架絲瓜。父親從鄉下回來,逮回一隻綠色的螳螂。螳螂誇張地掀動兩個大刀一般的前臂,雄視左右。父親用一根細線拴住螳螂的肚子,細線的另一端捆在插入泥土的小竹竿。陽光透過絲瓜的藤蔓照射下來,碧綠的螳螂通體透明。玩耍了一陣再度過來的時候,我驚異地發現螳螂已經成為一具僵死的軀殼。泥土之中一隊螞蟻潛行而至,螳螂的肚子被咬開了一個大洞。螳螂大刀一般的前臂無法抵禦螞蟻的團隊戰術。

我想起來了,少年時代我和一批小夥伴還迷戀過尋找蝸牛。我們要的是指甲片大小的圓形蝸牛,有暗紅色的、鐵青色的或者花的,蝸牛殼上一圈一圈的螺紋最終歸結到一個圓點上。我們利用這些蝸牛展開競賽:兩個人分別將兩隻蝸牛殼上圓點對在一起用力頂撞,直至其中一隻蝸牛的外殼破碎凹陷,完好無損的蝸牛為勝者。那一隻外殼最為堅硬的蝸牛將如同皇帝一般地供奉起來,沒有人想知道那些外殼破碎的蝸牛是否還活得下去。不知道這種遊戲從哪兒傳來,但是,周圍同齡的男孩子幾乎都動員起來了。我們翻檢所有的草叢、牆根、瓦礫堆、石縫,所有的蝸牛被搜索一空。傳說遭受重壓的蝸牛外殼尤為堅硬,石塊底下鐵青色的蝸牛成為眾人搶奪的對象。我忘了這種遊戲什麽時候不再流行。總之,有那麽一天,我們突然覺得這些遊戲既幼稚又不衛生,於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開始忙碌一些另外的事情。

起身拍了拍身上,數十年的時光仿佛一下子消散在塵埃裏。那些小動物隻能活在彌漫著泥土氣息的回憶裏,如同一部黑白的老電影。現在我們的身邊隻剩下各種人工合成材料,無論是牆壁、地板、各種管道和導線,還是手機、電腦、汽車和飛機。我的寓所裏現在隻養一隻狗。它的大部分時間都關在陽台的玻璃門背後,每一天眼巴巴地望著柵欄外麵的陌生世界;它的四個爪子幾乎沒有機會觸碰到真正的泥土。

(摘自 南帆:《泥土哪去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想起了少年時光:捉一隻螳螂;抓一隻知了;牆邊石塊下翻找蛐蛐;支一個竹畚箕誘捕麻雀;去郊外網蝴蝶;還有,踩著岸邊滑膩的河泥縱身一撲...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