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書在錢鍾書先生離世前一年(1997年)由“三聯書店”集結出版,按照楊絳先生在序言中敘述的情況,當時錢先生的身體狀況已經無法自己作序了。因此我理解的這篇代序,是指楊絳代替錢先生寫的這篇序言,而不是楊絳代表錢鍾書先生來寫序言。“代表”和“代替”的不同之處在於,“代替”發言的人所表達的是自己的想法與主張,而“代表”發言的人所需要表達的是“被代表人”的意願。當然現在也有很多種情況,“代表”的都是那些“被莫名其妙代表”的人,因此也就無所謂是誰的主張了。
在這篇代序開始的第一段話,楊絳點明了她是以錢先生夫人的身份撰寫此文,目的是要告訴讀者錢先生對於這套合集的態度。這個身份很重要,甭管寫序的人文筆如何,能否真正洞悉錢先生的作品,但是她是錢先生的“眷屬”,她就有這個資格來作序。這讓我記起錢先生在《圍城》裏那段對於汪處厚寫給亡妻的悼詩的議論。
第二段話,楊絳直言錢先生不同意出版全集,認為這是多此一舉的事。我也認同這是錢先生自己的真實意願。第三段楊絳列舉了“從事出版的同誌們”認為應該出《錢鍾書集》的三點理由。在這裏楊絳沒有指名道姓的說是“三聯書店”的同誌,而隻是籠統的說是某些從事出版的人。我猜測這三點意見不是“三聯書店”的意見,而且“三聯書店”也許也並沒有想急迫出版“錢鍾書集”的意願。畢竟在錢先生病重期間考慮出版文集(雖然沒有說是全集)並不是一個禮貌上恰當的時間。另外在說一下這一段提到的三點理由,第一點是說因為台灣出了錢先生的文集,那麽大陸也要出。這個理由比較可笑。第二點是說錢先生曾經增補了《談藝錄》和《管錐編》,因此這一次出集就可以把這些全包括在裏麵,方便讀者閱讀。這個理由比較牽強,完全可以單本發行上述兩篇著作嗎,畢竟能讀懂《談藝錄》和《管錐編》的讀者還是少數,沒有必要為了增補這兩篇而出全集吧?第三點,楊絳輕描淡寫了一句:自己不出《集》也擋不住別人盜版出《集》。這個理由比較真實,而且把楊絳心裏的褶皺寫的一清二楚,不知道錢先生有沒有讀到這篇代序?
第四段楊絳給自己在這套文集出版發行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下了一個定義,她隻是一個在錢先生與出版社之間的一個聯絡人。也是在說出版的事情和她沒有直接的關係。
第五段的文字比較有意思,也涵蓋了很多的信息。首先說錢先生不自認是大師,也不屑被認作大師。這讓我聯想到楊絳流傳很廣的那一首譯詩。“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但又何謂“不爭”呢?不管爭不爭,錢先生的文學地位是毋庸質疑的。接下來楊絳又講錢先生沒有門徒弟子,也沒有什麽可以供別人研究的。我對那段時間的事情沒有興趣去查了,不過看到楊絳的這段話,應該是在撇清一些派係的瓜葛,另外也不想除她之外再有別人來用錢先生的名頭。又接下來,楊絳把這部集子裏錢先生的作品輪了個大概,我想她還是最為推崇《談藝錄》和《管錐編》。這兩部作品無疑是錢先生文學價值最高的著作,但也是最小眾的兩部作品。所以楊絳在這裏小聲嘲笑了一下“曲高和寡”的文學評論,認為當前(90年代中後期)雖有很多的有關“錢學”的研究,但真正能讓錢先生“驚喜又驚奇”的評論是少之又少。說完這兩部“陽春白雪”,楊絳又借錢先生的口點評了一下錢先生最為流傳的長篇小說《圍城》和其他短篇小說集。在楊絳看來,這些在社會上引起廣泛討論的作品其實並沒有什麽文學價值,再有過高的吹捧在錢先生聽來都是“買櫝還珠”的遺憾和“隔靴搔癢”的無趣。
最後一段,楊絳引述錢先生六十年前的感慨:誌氣不大,隻願好好做學問。如果按照年代的推斷,當時錢先生正值青春,在英國留學,而中國正經曆戰爭的創傷,時局動蕩,民生艱難,錢先生做此感慨不足為怪。但到了六十多年後的“今天”,楊先生還在引用這個感慨,恐怕就是別有所指了。
俱往矣,現在已經是2017年了,錢先生已經離世近二十年了,楊絳先生也已經離開了。今年初剛剛買來《錢鍾書集》準備好好領會,讀到楊絳先生的代序,簡單的議論一下.
附《錢鍾書集》楊絳代序:
我謹以眷屬的身份,向讀者說說錢鍾書對《錢鍾書集》的態度。因為他在病中,不能自己寫序。
他不願意出《全集》,認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全部收集。他也不願意出《選集》,壓根兒不願意出《集》,因為他的作品各式各樣,糅合不到一起。作品一一出版就行了,何必再多事出什麽《集》。
但從事出版的同誌們從讀者需求出發,提出了不同意見,大致可歸納為三點。(一)錢鍾書的作品,由他點滴授權,在台灣已出了《作品集》。咱們大陸上倒不讓出?(二)《談藝錄》、《管錐編》出版後,他曾再三修改,大量增刪。出版者為了印刷的方便,《談藝錄》再版時把《補遺》和《補訂》附在卷末,《管錐編》的《增訂》是另冊出版的。讀者閱讀不便。出《集》重排,可把《補遺》、《補訂》和《增訂》的段落,一一納入原文,讀者就可以一口氣讀個完整。(三)盡管自己不出《集》,難保旁人不侵權擅自出《集》。
錢鍾書覺得說來也有道理,終於同意出《錢鍾書集》。隨後他因病住醫院,出《錢鍾書集》的事就由三聯書店和諸位友好協力擔任。我是代他和書店並各友好聯絡的人。
錢鍾書絕對不敢以大師自居。他從不廁身大師之列。他不開宗立派,不傳授弟子。他絕不號召對他作品進行研究,也不喜旁人為他號召,嚴肅認真的研究是不用號召的。《錢鍾書集》不是他的一家言。《談藝錄》和《管錐編》是他的讀書心得,供會心的讀者閱讀欣賞。他偶爾聽到入耳的稱許,會驚喜又驚奇。《七綴集》文字比較明白易曉,也同樣不是普及性讀物。他酷愛詩。我國的舊體詩之外,西洋德、意、英、法原文詩他熟讀的真不少,詩的意境是他深有領會的。所以他評價自己的《詩存》隻是恰如其分。他對自己的長篇小說《圍城》和短篇小說以及散文等創作,都不大滿意。盡管電視劇《圍城》給原作贏得廣泛的讀者,他對這部小說確實不大滿意。他的早年作品喚不起他多大興趣。“小時候幹的營生”會使他“駭且笑”,不過也並不認為見不得人。誰都有個成長的過程,而且,清一色的性格不多見。錢鍾書常說自己是“一束矛盾”。本《集》的作品不是洽調一致的,隻不過同出錢鍾書筆下而已。
錢鍾書六十年前曾對我說:他誌氣不大,但願竭畢生精力,做做學問。六十年來,他就寫了幾本書。本《集》收集了他的主要作品。憑他自己說的“誌氣不大”,《錢鍾書集》隻能是菲薄的貢獻。我希望他畢生的虛心和努力,能得到尊重。
一九九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