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對我來說，文字是種能量。有的能量高，有的能量低，有的能量光明，有的能量陰鬱。讀文章就是在漫步能量場，感受一個個撲麵而來的性情：寬廣的，小氣的，自然的，做作的，率真的，世故的，溫情的，冷漠的……
文如其人。每個人的文字都帶著人格的烙印。透過一個人的文字，你可以看見這個人的心地，個性，和格局。
我愛文字，就像貓愛黃魚。對我來說，生命中最幸福的事，無過於碼字者，所有和文字共舞的時光，都美若晨曦。我愛文字所能傳達的音樂感，畫麵感，力量感，那種把生命點點滴滴流淌出去，匯聚成河的歡愉。我非常清楚自己文字的能量狀態。一般來說，我喜歡或大江大海，潑墨寫意，或一筆一畫，直抵幽微。而這兩者，都需要內在的能量，讓文字承載境界。
有日子沒碼字了。暑假回國，南方的四城八日，北京的種種，都有無盡的話想訴說，我卻暫無法訴說，因為，生命的能量不夠。
我對所寫之物的氣質，形貌，一向會有個大致感覺，然後跟著這個感覺走，激情燃燒，一氣嗬成。但眼下的我，隻能徒然麵對想象中的風神，歎內在能量不夠去運作，就像年老的歌手無法以充滿能量的聲音去駕馭歌中的豪情。
這種低能量態，有生理的原因，有心理的原因。生理的原因簡單說，是濕寒的體質，在國內受到梅雨和美食的雙重夾擊，變得嚴重了，導致種種乏力。身體的力不從心又引起心理的低迷。一個有氣無力的生命，怎能吐出大氣磅礴的文字？也許可以，但，那要消耗大量生命的能量，因為是與真實生命態的逆行。我需要燃燒原本就匱缺的元氣去支撐想要達到的飛揚，那是對生命的摧殘和不忠。
所以，縱然我有和文字翻雲覆雨的熱望，我也選擇等待。所謂的，磨刀不誤砍柴工。我必須找回一個高能量態，一個可賴以妙筆生花的平台。
我的救贖，就是靜坐。
我有一張湖藍色瑜伽墊，曾放在壁爐邊，正對著通往後院的玻璃門，透過這門可望見滿柵欄的白茉莉。後來客廳格局變了。瑜伽墊被置於沙發後，做瑜伽時，眼前是鄰家大樹蔥蘢的樹冠，綠雲一般，在盛夏的風裏飄搖，在我家後院灑下一團清涼的影子。樹冠上方是藍得耀眼的天空，有時像倒掛的湖水，仿佛隨時可以傾瀉下來；有時漫天白雲，無心漂流，像人的心情一樣，忽明忽暗。不時有隻鬆鼠從電線上跑過，一身油亮的灰毛，尾巴意氣風發地豎著。當感到我的注視，它會在電線上戛然而止，扭頭望望，繼續在空中飛奔。
我不能想象，人間還有比這更讓我放鬆，靜定，和心滿意足的角落。我可以在此情此景麵前，在瑜伽墊上，大把揮霍時光。我唯一心甘情願去虛擲的時光。
在談靜坐前，要先談一些看似與靜坐無關，但其實息息相關的事。
這就是飲食。
每天早起，拉開窗簾，讓晨光進來，讓房間裏充滿光的影子，接下來就是泡茶。以前我幾乎從不泡茶，都是某人泡，我跟著喝，他不泡我就不喝。後來茶壺蓋摔碎了，我從亞馬遜上買了套玻璃茶具，為的那帶空氣夾層的，憨憨的，圓滾滾的小茶杯。自打這套茶具進門，每天清晨，我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泡茶。我喜歡看一壺碧瑩瑩的綠茶水，喜歡看這水注滿茶杯的上層，在晨光中晶瑩剔透，閃閃生輝。某人笑我的轉性，而我深刻地領悟到，人生中多少事，其實不是你不願做，而是你不喜歡用那件東西去做，或和那個人一起做。器具對了，人對了，不管做什麽，都會樂在其中。
然後就是熬粥。一口蓋子上印著水墨楓葉的萬古燒土鍋。一把家鄉小米。一撮枸杞。幾勺麥片。幾顆紅棗。一把切成方糖尺寸的雪白山藥。咕嘟咕嘟，慢慢熬，好像土鍋的名字，要萬古不息地燉燒。我不太清楚土鍋和砂鍋的區別，但前者貴出幾倍，質地古樸，釉彩中散發著返璞歸真的韻味。靜立鍋邊，用勺子在粥裏慢慢攪，聽著寂寥綿長的氣泡聲，隻覺靈魂都安詳，熨帖。這樣的一碗粥，養胃，補氣，祛濕，健脾。
偶爾，我還會在早上炒薏仁茶。將一袋有機薏仁倒鍋裏，用小火慢慢炒，嘩——，嘩——，薏仁和鍋壁撞擊，發出清越的脆響，常把兒子引過來，好奇地看。慢慢地，薏仁熟了，泛起棕黃色，飄出焦香，於是熄火，涼後裝瓶。每次一小把裝保溫杯裏，再撕幾隻紅棗放進去，開水衝泡。這樣的一壺茶，補氣，祛濕。
最近，我開始自己熬酥油。這是練習瑜伽者必不可少的悅性食物。印度的傳統做法是將牛奶輕度發酵，提取裏麵的油脂，再將黃油加熱去除裏麵的水分和牛奶固體物，最終得到純淨的酥油。牛奶，淡奶油，黃油，酥油，本源都是牛乳。它們的含水量依次遞減，純淨度依次遞增。到了酥油的階段幾乎不含任何水分和雜質。它被認為是具冷熱雙向調節功能的油，可調節身體裏的風能量和火能量的平衡，降燥，增強身體淨化的果效。而我是大風大火的體質，所以，不管食用，還是護膚，酥油都是我的福音。
酥油的製作方法很簡單。一盒無鹽黃油放鍋裏，小火加熱，慢慢融化，發出劈啪的響聲。從大氣泡到小氣泡，再到綿密的氣泡，當氣泡聲消失，立即熄火，靜置十分鍾後用濾網過濾。此時的酥油是棕色透明液體，慢慢變成明黃色半流體，有著濃烈的堅果香味。
迄今為止，我還沒來得及嚐一口自己熬的酥油，原因是，當日剛熬好，金燦燦一瓶，一轉身，不知哪裏來的一隻小蜘蛛掉了進去，燙死了。我用筷子把它撈出來。幾分鍾後又一失手，碰翻了瓶子，灑了四分之三，隻剩四分之一。我就用這劫後餘生的酥油擦手，擦腳，擦身體。第一次把它抹到四肢和肚腹上時，我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愉悅，就像有一股溫暖的風吹進了肌肉裏，吹進了骨頭裏，每個細胞都在一種光明的暖意中跳舞。如此滋潤，如此細膩，仿佛被愛意深深籠罩。
今夜我會熬我的下一瓶酥油，用來做奶茶，喝粥，抹麵包。
喝粥前，我還會炒盤冬瓜，或苦瓜。前者祛濕，後者清熱解毒。與此同時，少吃肉，或不吃肉，淨化身體，以提升覺知力。即所謂的，“吃悅性食物，給胃留出四分之一的空，獻給內在的神。”
如此不厭其煩，兢兢業業地操持飲食，是為了和靜坐匹配。靜坐是匹快馬，你要以好鞍配它。
現在言歸正傳。
這兩天，因著某種契機，我在瑜伽墊上渡過了無數的時間。從早到晚，有機會就去靜坐。眼前光景從朝陽到落日，到一團黑，每個細節都爛熟於心。我從不一上來就靜坐，總要先熱身，做一些瑜伽動作，把筋絡拉開。我的身體柔韌性很好。從小到現在都可以獨立下腰，靠牆倒立。我會坐在瑜伽墊上，兩腿前伸，上身趴下，直到臉埋在兩腿之間，上半身和下半身貼合起來。這樣的熱身後，再開始漫長而枯寂的靜坐，雙腿就不會僵硬和疼痛，可以一直一直坐下去，直到好像成了化石，感覺不到肉身的存在，隻剩下了了分明的意識，在無限廣大的時空中飄浮，清晰而燦亮，覺知力空前，釘子般紮根在當下，看清人間一切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是虛空。都是虛妄。唯有那一刻的存在，是真實中的真實，智慧中的智慧，喜樂中的喜樂，光明中的光明，平安中的平安，圓滿中的圓滿，自在中的自在，永恒中的永恒。
無以言表。
我的濕寒體質，主要體現在小腹的寒涼。冬天外出，不管穿多少，小腹都冷得像冰。自從靜坐，每況愈上，隨著筋絡一天天打開，血脈一天天暢通，小腹也越來越穩定地暖和。最近幾天的密集靜坐後，很快就能進入無我之境，很快就能迎來全身血液的沸騰，翻湧，勢如江河。有幾次，身體的陰麵忽然恍若直麵驕陽，無限煦暖。而腹部猶如裝了火爐，釋放熱量，源源不絕。
就在此刻，當我敲這些字的時候，我的四肢和腰腹都在發熱。而我的眼睛，沒有一根血絲，黑白分明。
從前，聽人說可以幾小時幾小時地靜坐，滋味美如天堂，我是不能理解的，因為實在超出了我的經驗。那時，我能感受到的隻是雙腿的僵硬，疼痛，一分一秒熬時間的苦。而現在我懂了。人世間真的沒有什麽，能像靜坐，可以治愈你的身體，釋放你的魂魄，讓你的生命被淨化，被凝聚，如同天山的雪蓮，如同新生的嬰兒，與天地一同脈動，一同呼吸。
大風大火體質的我，麵對孩子的頑劣每每會力不從心，大動肝火。自從密集地靜坐，每日吃祛濕食物，塗抹酥油以來，一連多日，我沒有再對孩子發過火。
不是我不想慈悲，不是我不想溫柔，是我沒有慈悲的能量，沒有溫柔的能量。為了成為更慈悲，更溫柔的人，我必須找回生命之初的高能量。為此我“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山窮水盡是好事。當你置身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泥沼，承受各種各樣的痛苦，走投無路，唯有絕地求生，你就會發現，沒有什麽苦你吃不了，也沒有什麽麻煩你受不了。你必須從一切困境中突圍，去往水草佳美，流奶與蜜之地。
所以我大口大口，甘之如飴地吃著一輩子沒怎麽吃過的苦瓜。所以我仔仔細細，近乎虔誠地抹著酥油。所以我以快意的心情享受著身體和靈魂的每一種痛，品咂它們，注視它們，直到它們化為烏有。
而靜坐，是我在這一切困苦中的拯救。所以它是我的信仰。
生命不止，我必靜坐不息。
我也是最喜歡布仁巴雅爾的版本。有著怎樣的才華，情懷和對人生的感悟才能寫出（唱出）如此壯麗的詩篇啊。
一直喜歡你的文字，就像晨光中閃爍著光芒的露珠。還特別欣賞你吹的口琴曲，感情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