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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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 奶

(2018-09-03 08:30:10) 下一個

 

奶奶過世十八年了。她走時我在日本,家人怕我傷心,一直瞞著,直到兩千年五月我去上海旅行,才在街頭電話亭裏聽說了噩耗。那時她已下葬六個月了。

對於奶奶的故去,我並不意外。出國前幾年她就患上了老年癡呆症。當時我還在上大學,偶爾回家,我家還和爺爺奶奶及老叔家同住一棟小樓。每次回去,奶奶都坐在一樓那張花梨木的沙發上,穿件斜襟藍大褂,雕塑般寂然。那時她頭發已花白,麵色黑黃,額頭眼角的皺紋仿佛一道道溝渠,蓄滿了歲月。她的嘴角總掛著淡淡的笑影,像雨後路麵上清淺的水窪。兩手枯瘦,皮膚鬆鬆垮垮裹在上頭,布滿褐色老人斑。她就那麽無聲無息坐著,時鍾在她頭頂滴答,滴答,寂寥地走。黃昏的陽光從窗子射進來,斜斜打在她身上。光柱中灰塵飛舞,她就一動不動端坐在飛塵裏,渾身蒼黃的暮色。她眼裏也染上了這暮色,從原本的灰白、呆滯,變得難得地溫潤和靈活。

我進門時,喊聲奶奶,她的眼就驀然一亮,很多情感從那小小窗口奔湧出來,仿佛那是她攢了許久的生命力,隻待我回家時一股腦兒傾瀉。她枯黃的臉上有了光彩,嘴唇也張開了,露出幾個沒了牙的空洞。她的目光追隨著我,滿屋飄移。有次她腦子清醒時,還喊我給她剪指甲。她的指甲又厚又硬,灰灰的,像雲母。我隻剪幾下就沒了耐心,說句您的指甲太難剪了!就跑開了。奶奶在身後咯咯笑,快樂得像個孩子。

結婚前帶某人回家,奶奶照例坐在老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連連點頭,邊點,嘴裏邊一遍遍念叨:女婿,好,好!一連說了很多聲好,聲音很大,神情裏有種奇異的歡喜。其實那時她已很胡塗,常認不清人,但她始終認得我,也知道某人的身份。

後來奶奶在外出溜達時忘了帶拐杖,摔了一跤,肋骨斷了,從那以後精神就每況愈下,老年癡呆症日趨嚴重,終於在九九年底過世,享年七十九歲。

我不知奶奶是從哪兒嫁到爺爺家的,娘家遠嗎。打我記事起,她就一直呆在那個小山村,從早到晚忙個不停。算起來,當時她隻有五十上下,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我父親是長子,也是當時唯一一個走出大山的人。他先是放電影,而後是參軍,帶著母親遠走遼寧。我和弟弟就成了留守兒童,在奶奶的蔭蔽下渡過學前歲月。

那時奶奶的頭發還很黑,很厚,在腦後挽起一個鬆鬆的髻。她的衣服都是斜襟的,褲子肥大,小腿以下被黑色裹腳布一圈圈纏起來,露出一雙小腳。腳很小,像粽子,走起路來不大穩當,但她就用這樣的一雙小腳日夜奔走,從灶台到豬圈,從井口到田頭,從春到冬,從壯年到遲暮。

奶奶不是美女,但眉梢眼角永遠有股清平祥和之氣,使她看起來很舒服。她性情溫和,極少發火,即便我幹了壞事,她也隻是佯裝嗔怒,虛張聲勢地吆喝幾聲,而我隻需做個鬼臉,她就會撲哧一笑說:這丫頭!

和鄉下的其他女人一樣,每天天剛蒙蒙亮,奶奶就要起來喂豬。她用大黑鐵鍋煮剩菜、樹葉、麥麩的混合物,煮好後倒進一隻大桶,拎到豬圈門外,一瓢瓢倒進食槽。豬們就蜂擁而至,邊吃邊快活地哼哼。接著是喂雞。奶奶用簸箕盛了玉米粒,往房簷下一站,嘴裏“咕咕”喊著,雞們便扇著翅膀跑來,將她團團包圍。她就開始撒米,一把把,撒老遠,像下了陣黃金雨。雞們又扇著翅膀跑開,爭先恐後地啄,把每一粒米都啄光就開始閑庭信步,醞釀下蛋事宜。蛋都下在柴房裏。柴房裏堆滿柴禾幹草和工具,雞就在裏麵隨意找地兒下,下完咯咯噠噠叫,讓全世界知曉。於是奶奶就帶我去撿蛋,常常要犄角旮旯兒地翻,才能在某個角落裏找到,長圓形,粉粉的,還帶著雞的體溫。照例埋在裝糧食的紅漆板櫃裏。櫃裏裝滿了米,玉米小米高粱米,信手一模,就能摸到幾隻圓滾滾的蛋。蛋攢多了,奶奶就用大柳條籃裝了,挎著,步行到十幾裏開外的集市上賣掉,再用賣蛋的錢買其它生活用品。

有一次,我跟著奶奶去賣蛋。蛋很快賣光了,奶奶就領我走進供銷社,給我買糖吃,就是那種最普通的蔗糖,包著簡陋的糖紙,裏麵是琥珀色糖果,隻要一分錢一顆。奶奶買了十顆,五顆給弟弟,五顆給我。回家路上,我攥著自己的五顆糖,一顆接一顆吃,吃得搖頭擺尾,心花怒放。彼時夕陽西下,金色夕陽照著穿藍大褂的奶奶,也照著蹦蹦跳跳的我。我們一老一小走在悠長、悠長的山路上,影子在身後拉得老長。兩側都是青山,路旁是條小溪,溪水叮咚響,溪邊生滿白色雛菊,我和奶奶的笑聲灑滿一路。很快我就吃光了自己的糖果,又跟奶奶撒嬌,要吃弟弟的。奶奶最疼我,禁不住我的纏磨,一顆顆給我,到最後隻給弟弟留了一顆。至今想起,我還會不好意思。

奶奶每天要操持一大家子的飯菜,還要在農忙時把午飯送進山裏,給種地的爺爺和叔叔們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做來做去,也不過就是些玉米麵餑餑,蘿卜鹹菜,棒碴粥,時令菜蔬。主食都是粗糧,菜裏也鮮少見肉,但味道卻讓我懷念至今:玉米麵餑餑裏加了野菜,用大鐵鍋煎得一麵金黃酥脆,咬起來咯嘣咯嘣響;蘿卜和鬼子薑鹹菜又脆又香;茄子豆角和西紅柿一起燉,有種說不出的清鮮口感;老豆腐是奶奶自己做的,雪白一塊,蘸著墨綠的韭花醬,豆腐味格外濃。趕上端午,奶奶會包粽子,有大黃米餡兒,糯米紅棗餡兒,煮上幾個鍾頭,滿屋竹葉香。煮好的粽子個個瓷瓷實實有棱有角,撒上一把白糖,咬一口,香甜軟糯,叫人終生難忘。

記憶裏吃過的最好吃的手擀麵,是奶奶做的。那是個夏日午後,家裏來了客人,奶奶特地做白麵麵條招待。她在厚墩墩的木案板上擀麵,切麵,將切好的麵一根根拈起,抻長,抖幾抖,丟進爆過蔥花的滾水中。麵在水裏上下浮沉,將熟時,下碧綠的小白菜,須臾起鍋,連湯帶麵,全舀進一個青灰瓦盆。奶奶將瓦盆端到炕沿,炕上已放好八仙桌,桌中間一碟蘿卜鹹菜,一摞搪瓷碗。奶奶就用葫蘆瓢一碗碗盛麵,先給客人,再給我們。麵雪白雪白,寬寬挺挺,湯很稠,擀麵時撒的幹麵粉都在裏麵。爆得發黃的蔥花發出濃烈的蔥香。小白菜也飄出特有的香氣。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放。我借來客的光吃了兩碗,肚子吃得溜圓,還覺意猶未盡。時至今日,已有多少美味的湯麵進入過肚腹,卻再沒那一日的香甜,動人。

從出生起的整整八年,我都在奶奶身邊,每天跟著她做各種事:采香椿芽,槐樹花,做香椿魚,槐花蛋;采桑葚,紫的,紅的,吃得滿嘴滿手紫紅漿汁;在老屋毗鄰的山坡上摘梨子,摘酸棗兒;在菜地裏摘茄子,摘倭瓜蛋;在雨後鬆林裏采鮮蘑,采木耳;爬樹摘杏葉,熬泔水喂豬;在河邊洗衣服,用棒槌在青石板上敲打;在灶膛餘燼裏烤玉米,燒栗子;推著石磨的橫杆磨黃豆,做豆腐;推著碾子碾玉米,做棒碴;秋天,坐在成堆的老玉米間搓玉米粒;年前,將紅紙剪成窗花,用糨糊貼在白窗紙上……從秋到冬,從春到夏。奶奶不隻是奶奶,還是母親,保護神,靈魂畫手,在我們白紙般的靈魂上畫下繽紛的底色。

所以當到了學齡,父親接我們去遼寧同住時,我走得那麽依依不舍。我們要先走幾裏山路到村口,再在村口坐公交車去縣城,然後在縣城轉車去北京,最後從北京坐火車前往遼寧。初次分別時,在呼呼喘著粗氣的老式大巴前,我抱著奶奶的腿哭叫,死活不肯上車,最後還是被父親拉上車去,在彌漫著狐臭和機油味的車廂裏,透過沾滿了塵土、模模糊糊的後車窗,看風中的奶奶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於消失。

因多年不和父母在一起,在抵達遼寧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都感到隔膜。我家住在軍營裏一座紅磚家屬樓的二層,陽台外側是一根根天藍鐵棍護欄。我就把腿從鐵棍縫隙裏伸出去,一手抓著一根鐵棍,坐在陽台上,額頭抵在兩根鐵棍中間,邊望著幽藍的夜空,邊喊奶奶,邊哭。在小小年紀,我已懂得什麽叫思念,什麽叫心碎。想來對親愛的奶奶來說,情形也是一樣吧!我不知她曾怎樣渡過那忽然沒有了我們的山間日夜。當她在空落落的老屋裏走來走去,可曾產生幻聽,仿佛我們的笑聲就在耳邊,可曾產生幻視,仿佛我們正從小河對岸跑來,可曾和我一樣,在無數個夜晚,想起朝夕相處的一幕幕,隨時淚流滿麵。

第一次舉家回鄉看奶奶,是在春節。一家人背著行李,從北京火車站下車,先是坐大巴到縣城,然後接著坐大巴,到村口。再從村口走幾裏山路,朝老屋行進。剛下過雪,天地間一片潔白。腳下咯吱咯吱響,心怦怦跳。拐過最後一道彎,終於看見老屋,在白雪之中佇立,煙囪裏嫋嫋冒著青煙。奶奶正在院門前翹首,見到我們,用顫抖又歡喜的聲音喊:丫頭,小兒——

終於又回到了奶奶的懷抱。夜晚的油燈下,暖烘烘的土炕上,我和老貓一起,一左一右,盤踞在奶奶膝上。奶奶用粗糙的大手一下下撫摸我的頭發和脊背。我就在這熟悉的溫暖中,聽著北風呼嘯,雪花窣窣,貓悠閑地打著呼嚕,感到巨大的安心和滿足。

家裏照例殺了一頭豬,宰了兩隻雞,過年。短暫的團聚時光,奶奶每天都忙得熱火朝天:鹵豬頭,豬尾,豬蹄子,做香噴噴的燉雞,扣肉,老豆腐,把撈起來的豆皮撒上醬油蔥花給我吃,做紫菜雞蛋湯給我們喝。炒花生,炒瓜子,炒栗子,做年糕,做餄餎。灶下熱氣騰騰,奶奶在一團白霧中興高采烈。

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最美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這樣歡樂著,歡樂著,假日就走進了尾聲,我開始數著手指頭度日,直到分別時刻的來臨。

離別之日再次嚎啕大哭。奶奶也一把一把抹眼淚。茫茫雪野,公交車緩緩爬行,滿目蒼涼,滿心愁緒。結果到縣城一看,因為雪太大,去北京的公交車都停止了營運,一家人被迫原路返回。又是搖搖晃晃一個半鍾頭的大巴,再在雪地裏嘎吱嘎吱走上幾裏,黃昏時分,再次望見老屋,望見炊煙,在閃耀著白光的薄暮中默默迎候我們。

我們笑著,跳著,心花怒放地衝向柴門。奶奶聽到了,邁著小腳迎出來,一臉的喜出望外。

這意外的團聚之喜隻維持了一晚,次日一早,再次分別。這一次我沒有大哭,而是望了奶奶一眼,就大步流星朝山外走去。沒人看見我轉身瞬間的滿麵淚水,正無聲滾落。沒人聽見我壓抑的哽咽。那一日我忽然就長大了,懂得了人生的無常,聚散的無常。不管多麽愛的人,多麽美的事,該放手時,無論如何也得放手。你抗不過命運。

得知奶奶去世後的當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用雙手在地上刨土,一抔抔黃土堆起來,手指鮮血長流,直到挖出一個坑。我抱起奶奶,把她輕輕放進坑裏,又一抔抔向坑內撒土,將她掩埋。彌漫的黃沙中,我想起為奶奶剪指甲,我不耐煩地剪幾下就跑了,她在我身後咯咯笑。想起她望著某人,一臉歡喜地念著“女婿,好,好!”想起她滿屋追隨我的溫暖慈祥的目光。想起她帶我去鎮上賣雞蛋,歸途中,夕陽下,一老一小,在山路上投下的長長的影子。想起她從這個她疼愛了一生的孫女手裏得到的微不足道的禮物:一枚銀戒指,幾包壯骨粉。想起在她身邊的,每一點一滴的似水流年。往事如煙,曆曆在目。音容宛在人何處,唯有夢裏去思尋。

後來我去奶奶的墳前拜祭過。她的墳背靠青山,麵朝田野,正對著那條我們走過無數次的山路。我把水果和點心放在墳前,斟滿一杯白酒,呈一字形灑下,又開始燒紙錢。天地間忽然起了風,紙錢無聲無息飄起,又落下。在秋葉般輕舞飛揚的灰燼中,我仿佛看到了奶奶,看到了她凝望著我的慈愛的目光,看到了她溫暖的笑容,看到了她獨一無二的,紫色的靈魂。

願奶奶在天國安息!

 

(刊載於昨今兩日的《世界日報》副刊,標題《告別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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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ca2208 回複 悄悄話 感人至深,唯有珍惜當下以告慰回不去的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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