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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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

(2017-12-06 09:08:14) 下一個

 

我在S鎮完成了我新聞生涯中的第一個采訪,理應高興,但事實上我卻並不開心。新聞業的種種弊端我早有耳聞,卻直到親自執行任務才明白,堅持所謂的客觀公正,有多難。想到這第一篇深度報道將因種種原因不得不有所折衷,我不免沮喪。看看已是午後二時,便一個人去S鎮上吃麵,打算明日一早回市裏。

 

 

那是家川菜館,門麵不大,但很幹淨。冷颼颼的秋日,一碗熱騰騰的酸湯麵多少減輕了煤礦事故帶給我的沉重感。鄰桌是兩位中年男子,正頭碰頭吃麵,邊吃邊閑談。

 

 

王然是真好人哪!一個說。想不到家母會有幸蒙他施救!這年頭,像他這樣的好人真是絕無僅有了!

 

 

絕對雷鋒再世!另一位邊稀裏呼嚕吃麵邊應和,絕對咱們鎮,咱們縣,咱們市,乃至全中國的光榮!

 

 

職業習慣使然,我邊吃邊豎著耳朵聽,慢慢在腦中勾勒出這位王然的樣子:中年男子,名聞S鎮的好人,十多年如一日地做好事——幫失憶老人找到家屬,請討飯老人吃飯,資助失學兒童,捐新衣給孤兒院,為保護花季少女挨流氓一刀,在緊要關頭攔截人販子……鄰桌食客的老母昨日在路上暈倒,當所有路人都視若無睹地經過,是他將她扶起,打車送到醫院。

 

 

直覺告訴我,此人值得一會。於是在那兩位起身時,我也站起來,亮明我的記者身份,表達了想見見這位風雲人物的心情。

 

 

好說好說!母親被救的那位滿臉堆笑,主動提出帶我去王然家拜訪。據他的說法,在S鎮,恩人住址堪比政府大樓,是公共信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至當地盛傳著一個口號:有困難,找王然!

 

 

在他的帶領下我坐上公共汽車,隻三站地就到了王然家小區。據此你可以看出,S鎮不大,也難怪王然做的好事甚至包括給當地人牽線搭橋,當月老。

 

 

那人把我帶到目的地,敲開門,說明來意就走了。我被這傳說中的好人請進客廳,四下一望,大為愕然。這位仗義疏財的活雷鋒,居所不說家徒四壁,也著實透著寒酸。那是棟老式筒子樓,樓道很髒很破。按照中國國情,再髒再破的樓道,也不妨礙開門即別有洞天。王然家卻是表裏如一。上次裝修目測還是二十年前,老掉牙的蘋果綠牆漆已四處剝落,斑斑駁駁。沙發桌椅電視都像來自八十年代,土裏土氣並頗有春秋。屋裏最引人注目的,是貼了整麵牆的獎狀,這些獎狀大大小小,花花綠綠,有社區的,有鄉鎮的,有縣城的,有市裏的,大意都是獎給新時代的活雷鋒。獎狀下的牆根堆滿報紙,據王然介紹,都是關於他事跡的報道。

 

 

他看了我的記者證,得知我來自本市知名大報,憨厚的闊臉上頓時堆起受寵若驚的笑容。他給我講起自己生平,十多年前,他怎樣偶然救助了一位孤寡老人,竟驚動市長,被立為楷模,成為全市人民學習的榜樣,為此他得到一張市長親筆簽名的獎狀及五千元獎金。盛名之下,他把獎金全數捐給了當地老人院,從此就開始了活雷鋒生涯,不管是誰,有求必應。雖然他隻是個普通公務員,拿著有限的薪水,這薪水的大部分倒都花在了做好事上。他的聲名一天天傳揚出去,找他的人也越來越多,他總是盡力讓他們滿意而歸。

 

 

我插嘴問:這樣不會影響您的家庭生活嗎?

 

 

他一愣,臉上浮起尷尬的笑容。這個麽,呃,確實,內人對此略有微詞,但大多時候還是通情達理的!畢竟,她老公是在做一件於國於民,於道德風尚都有千秋萬代的意義的事!特別是在這個禮崩樂壞的年代,總得有人做出這種表率,這就是時代賦予我的使命!

 

 

說這話時午後斜陽打在他臉上,使他渾身放射出一種光輝,任誰看了都不能不肅然起敬。

 

 

正聊著,門開了,女主人和孩子回來了。我剛想起身問好,王然搶先一步介紹:“這是本市某某報的記者同誌,專程來訪,我們要留他吃了晚飯再走!”,我聞言忙謝絕,他卻熱情得像盆炭火,邊把我按到沙發上坐下,邊催愛人快出去采購。燒雞,火腿,再來幾隻鹵豬蹄,快!他大手一揮,發號施令。

 

 

他們說話的當兒,我仔細瞧了瞧他妻子。這女人很瘦,麵色枯黃,眉梢眼角都堆著愁容和倦容,也不知哪個更多。她比丈夫顯老,應該說老得多。兩眼黯淡無光,一副逆來順受的神情。看著我時,也不知是不是我過於敏感了,眼裏流露出厭煩甚至慍怒。

 

 

但是她二話不說就出了門。王然眉飛色舞地轉回身來,命令女兒:問叔叔好!

 

 

小姑娘愛理不理地說句“叔叔好”,徑自進房間去了。這孩子約摸十二三歲上下,已開始發育,但衣服穿得跟客廳牆壁一樣,寒酸老式,透著說不出的心灰意冷。

 

 

我終於忍不住問:您有沒有想過,在幫外人之前,該先照顧好家人。行有餘力,再去行善?

 

 

王然臉上浮起明顯的不屑。他揮揮手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方大丈夫也!相比舊社會,有吃有穿有家有業,已是天堂一樣的日子,夫複何求?多出來的餘力就該奉獻給社會!

 

 

交談進入瓶頸,我深覺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並且在這樣的氛圍裏我感到如芒在背,遂再次提出要走,卻又再次被按在沙發上。

 

 

一定要吃了飯走,必須的!他堅決地說。然後一連接了幾個電話,都是求助,他連連應著,承諾晚飯後一定前往。

 

 

現在不行,家裏有記者同誌,哈哈見諒見諒!

 

 

這頓飯吃得頗尷尬。女主人沒上桌,我想招呼她,被王然製止。隨她去吧!他大剌剌說,她一向如此,不必管她!

 

 

小姑娘倒蠻開心,狼吞虎咽,啃著一條雞腿,又去扯另一條,被王然一筷子打回去。多大了!有點兒出息!他怒目而視,轉臉笑容滿麵地為我夾菜。

 

 

終於熬到飯畢。王然跟我一起出門,說答應了別人要去幫忙的,必須履行承諾。分手前我隨口問他:對貴鎮這次煤礦事故,您有什麽看法?

 

 

這是你來S鎮的公幹嗎?他反問。

 

 

是的,我說。

 

 

這個嘛,他笑笑,撓撓頭,望著天,口氣像麵對攝像機鏡頭:我相信本鎮從上到下,各級領導幹部都已盡力,履行了安全施工的監督之責,也在事故發生後進行了不遺餘力的善後!至於事故的發生,我們不得不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天災,天災!

 

 

然後我們握手道別。他穿件打了補丁的風衣,一雙沾滿灰塵的舊皮鞋,匆匆忙忙走在去為人排憂解難的路上,背影又堅定,又偉岸。

 

 

 

(連載於《世界日報》小說版,大標題《說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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