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個人資料
正文

往日年味

(2017-11-09 08:27:49) 下一個

 

父親當年是軍人,從軍多年,臨轉業才升至副營級。回京後供職於某國家機關,整天拎個黑提包,戴頂呢子帽,騎輛鳳凰牌自行車去點卯,每天在辦公室喝喝茶看看報,悠哉遊哉,工資不高也沒灰色收入,所以家境素來一般。不隻我們一般,同齡人也大都一般。那時個體戶小業主還在萌芽狀態,父輩大都混機關或國企,班上偶有高幹子弟,也不過穿得好些用得好些,並不至天差地別。那年月社會整體物質匱乏,電話都還稀有,更別提手機電腦iPad,旅行更是遙不可及,縱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所以三十年前,中國人民基本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各安一隅,白天上班上學,晚上看看新聞聯播做做家庭作業,用搪瓷盆倒上半盆熱水,洗洗腳就睡了。就這樣秋月春風等閑過,暮去朝來又一年。

 

 

可能也正因為此,無聊了一年的人們才格外需要發泄,需要狂歡,最大的渠道就是過年。雖然都沒啥錢,那時的年味兒卻異常濃烈。人們拿出憋了一年的激情籌備新年,首當其衝就是貼春聯。一到年下,滿大街春聯攤子,紅紅火火透著喜興。也有自己寫的。親戚裏不乏有著三腳貓書法工夫的大叔大爺,將紅紙裁成長條,在上麵龍飛鳳舞地寫下“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之類。褪了色的舊春聯一股腦兒撕下,大鋁盆裏用麵粉調了漿糊,拿刷子蘸了,在門框上大力塗抹,然後仔仔細細貼上新聯。在鄉下,人們不僅貼大門,還貼每間廂房門,甚至灶台石磨豬圈。總之就是把最淳樸最熱切的願望用紅紙黑字表達出來。

 

 

過年還意味著添新衣。在我家,新衣也和年一樣,一年一見。在很多年裏,新衣不是買的,是母親扯了布找人做的。彼時還在渾渾噩噩年紀,不懂品味不諳風情,加上又是個呆頭傻腦一心隻讀聖賢書的主兒,新衣格調就任由母親做主了。所以那會兒我的著裝可用俗不可耐來形容。盡管如此,穿上新衣時還是相當激動,畢竟再難看的新衣也是新衣是不?

 

 

賀年片是當年一景。那時還沒城管,小攤小販用不著擔驚受怕,盡可隨處擺攤,常紮堆擺出一長溜攤位,自己裹件軍大衣坐後麵。年輕人擠擠挨挨在每個攤位前精挑細選,挑到眼花繚亂。賀年片花花綠綠美不勝收,便宜的五毛,貴的五塊。那種打開就響音樂的十分討喜,但也頗令人躊躇,因為對囊中羞澀的學生來說,實在還是太貴。所以往往是愛不釋手地把玩一陣再戀戀不舍地放下。這樣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就是半天。回家用吸飽純藍墨水的鋼筆一筆一劃寫祝福語,神情凝重,仿佛落在卡上的不是字,是情懷。次日就去分發。教室裏賀年片滿天飛,是年前長盛不衰的景觀。

 

 

鞭炮是必需的。沒有炮聲,沒有年。放炮是過年最重要的儀式之一。從年前起人們就紛紛囤炮仗: 掛鞭,二踢腳,滿天星……三十前就陸續有人放,零零星星地,時而叮——當——兩聲,或劈裏啪啦一陣,雖然寥寥,卻比正日子裏連綿不絕的炮聲更撩人,好比沒到花期就先行開了的櫻花,格外叫人驚喜,因為到鋪天蓋地之時便意味著已開至荼蘼,所有的繁華熱鬧都已走到末梢,那時的心情與其說是歡喜,不如說是惆悵惋惜。當時天還是藍的,縱然一夜煙花肆虐,次日也很快消散,天依然藍,空氣依然清鮮。不像現在,遍地霧霾,煙花爆竹會讓空氣雪上加霜,歡樂的代價可謂慘烈。

 

 

紅包也是例行的。雖然那會兒都沒錢,三十晚上我們還是能收到包著三五塊錢的紅包。紅包也沒現在這麽時尚,上麵印著燙金的福娃或“壓歲包”字樣啥的,就是一塊紅紙包了鈔票,原汁原味。我和弟弟把壓歲錢數來數去,算計可以用來買啥,不過是利民商店裏散裝的貝形巧克力,街上紅豔豔的糖葫蘆,幾張歌片,幾個糖球,或一本《少年文藝》。現在幾塊錢的紅包早成曆史,每次回國,見一位長輩收兩個紅包,少則上千,多則數千甚至上萬,而小娃並不懂得,數目巨大,也不便交由其把持,於是紅包就純粹淪為成人間的人情往來,全然失了本意。可惜。

 

 

以前我家有盤老磁帶,叫《張帝問答》,裏麵收錄了台灣歌星張帝現場編的歌曲,歌詞詼諧押韻,頗見歌者急智,乃父親大愛。這磁帶平日束之高閣,一到年下即請出,在一台笨重的老式錄音機裏反複播放,大年初一更是循環不已,慢慢就在心中留下印記,聽著那俗氣的歌聲便覺過年了,內心有莫名的歡喜。想來這便是熏陶之功吧!我們以為稀鬆平常的一切,在長期的遵循裏,慢慢就會顯出繩鋸木斷水滴石穿的功力,成為骨子裏的烙印,認同,傳承,甚至皈依。

 

 

團圓飯是過年的大戲。這頓飯,闔家大人要備上數天。鄉下比城市更有氛圍,因為要殺豬宰雞磨豆腐,大魚大肉大盆大碗,滿屋肉香,經久不息。住在鄉下奶奶家時,一年到頭吃不著肉,而每到年底,必定要殺頭母豬,左鄰右舍的壯漢都來幫忙。大家齊心合力把豬抓住,牢牢綁在木凳上,豬在凳子上死命掙紮,嘴裏發出嗷嗷的尖叫聲。終於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豬血噴了整整一盆,回頭做豬血豆腐。之後就是開水燙毛,大卸八塊: 豬頭,豬尾,豬蹄,豬大腸,豬裏脊……而午後就看到一尊煮好的豬頭立於案板之上,等著更詳細的分割:豬鼻豬耳豬舌豬頭肉……今日想起,頗覺血腥,那時卻是激動人心的大戲,是年味最濃稠的所在。

 

 

團圓飯是午後兩點開吃的,吃前先祭祖。紅漆板櫃上擺著香爐,爐裏插著三枝香,正嫋嫋飄出青煙。香爐兩側置兩個搪瓷盤,一個放蘋果鴨梨,一個放桃酥。祖宗牌位就立在這一切之後。小孩子逐一在牌位前磕頭,祈求祖宗保佑來年風調雨順。祭完祖照例放掛鞭,以謝老天賜下諸般豐盛。之後便吃飯。滿桌雞鴨魚肉,讓我們這些一年到頭沒吃過二兩肉的孩子兩眼放光,狼吞虎咽,恨不能把一年的肉都吃完。但也竟有吃厭之時。於是離桌,紮堆兒打牌,五十K,拉大車,都很低級,在大人香煙的霧裏邊嗑瓜子剝栗子邊奮戰,耳邊是鑼鼓喧天的歌舞,不時抬頭瞄一眼,小小的黑白電視,全然沒有色彩,在我心裏卻是那麽地五彩斑斕。是夜,大人邊嘻嘻哈哈看春晚邊包餃子,半夜十二點煮餃子吃。滿屋白霧,熱氣騰騰,彌漫著白菜豬肉的清香。玻璃窗上印滿精致的霜花,透進院子裏長明燈橙色的光輝。北方的山村,如此清冷又如此溫暖。直熬到後半夜,終於力不能支,橫七豎八地都倒下睡了,一夜無夢到天明。

 

 

大年初一照例是要拜年的。左鄰右舍地躥,不時收到塊桃酥或自製的驢打滾兒。當天照例要吃“合樂”。所謂“合樂”,是榆皮磨成的麵,用一台特製的木機器壓出,每一條都圓滾滾,大鍋煮熟,配上醃香椿炸肉醬,是傳統年飯。那時我不怎麽愛吃合樂,因其口感粗糙,而今卻回味無窮,隻覺美好難言。

 

 

初五一過,年就算告一段落,人們從沸沸揚揚中慢慢沉澱,帶著種落寞的心情等候正月十五的到來。那一天大人照例要包元宵,紅糖餡兒的,一隻有乒乓球大小,兩個即飽。晚間還有花燈可看。縣城主路兩旁的白蠟樹上都掛滿燈籠,宮燈紗燈走馬燈,人物山水花鳥魚蟲,不一而足。天一黑,滿街燈火通明,宛若珠寶乾坤。男女老少齊出動,冒著嚴寒喜氣洋洋地觀燈。人潮洶湧,不時碰見寒假以來久未謀麵的同學,有如他鄉遇故知,是年下又一樂。可惜當年沒相機,白白流失多少風光,如今隻剩些殘篇斷簡浮沉於記憶深處,依稀可見。

 

 

這樣的年味,今日很難再見了。這個世代,錢味越來越濃,年味越來越淡。尋常日子即可擁有新衣美食,所求所想的一切無不唾手可及。兼之手機電腦iPad本土遊出國遊各種五花八門的娛樂手段,人們再不需將極致的歡樂寄托於過年。是以,年越來越失去當初的盛大與風采。

 

 

說起來,我們這一代還算有幸,見識過真正的藍天與淳樸,見識過真正紅紅火火的中國年。像景泰藍瓷器上的銅胎掐絲琺琅,一絲不苟地精致,細膩,美豔。

 

 

那才是我們的民俗,我們的文化,我們的中國情結。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