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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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日子

(2017-09-26 14:56:18) 下一個

 

讀書讀到一定程度,好比坐禪,整個人陷在一種巨大的安定裏,忘了周遭也忘了自己,全副精神都像著了魔,被光芒萬丈的字句差遣著驅策著,上天入地,攀爬一個又一個靈性的巔峰。生命濃縮為精神中的一點,像束高光,隻照見眼前文字,而肉身不複存在。幾小時下來,血流都緩慢了,嘴唇幹渴腹中饑餓都不覺,隻覺靈魂拚力啜飲智慧的瓊漿,舔嘴咂舌,無足無厭。

 

 

我就這麽魂飛象外地讀了半日書,但願長醉不願醒,及至醒了,也隻是半醒,迷迷糊糊的目光掠過牆上的竹簡《蘭亭序》,書桌一角的富貴竹,桌上幾張待付的賬單,一切都如夢似幻。終於口幹舌燥,想吃個水果,方記起昨晚才吃掉最後一個甜橙。望望窗外,灰藍的天,院子東北角鄰家伸過來的橘子紅得正豔,遂起身去車庫取長杆。

 

 

因雨水之故,有日子沒踏足後院了。提著桔色長杆一路走去,隻見灰黃的棕櫚葉橫七豎八鋪滿小徑,布局十分寫意。小花圃的綠鐵絲格子柵欄不知怎地開了,隨手給關上,又向內瞟一眼,隻見黑土裏冒出幾叢嬌豔的綠,雖極年輕,卻綠得執著,綠得真純。抬眼望天,依然灰,夾雜著隱隱約約的藍,仿佛一塊畫布,畫家出於某種心情,在塗好的藍上又抹了層厚薄不均的灰。就在這藍灰的底子上,一大片油綠的枝葉從隔壁院子伸來,上綴百十個黃澄澄的橘子,個個豐腴圓潤,油光閃閃,叫人想起農村姑娘們好氣色的臉蛋。

 

 

把杆子舉過頭,對準一簇又圓又大的橘子隻輕輕一扯,便全掉進杆子頂端的容器內。取來檢視,共六七個,柄都掉了,皮也撕去一塊,個個露出鮮嫩多汁的果肉,發出清冽的橘香。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串串鳥鳴,至少有十來隻鳥,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一聲,此起彼落,滴溜溜如清晨荷葉上滾動的露珠,又圓潤又清亮,向四麵八方反射晨光。倘有顏色,這些叫聲都該是綠色,各種綠,黃綠柳綠青綠墨綠……帶一點清冷,一點春光,一點歡天喜地的生命的力量。

 

 

循聲四望,對過鄰家的老樹上飛舞著大大小小的鳥,都在飛,都在唱。因為是深冬,老樹光禿禿,裸露出生命鏗鏘的質地,鳥雀們就在這無遮無攔的枝椏間自由放歌。最小的蜂鳥倏然飛升到最高的枝頭,小小的翅膀猶自扇個不停。一隻白鳥忽而飛離老樹,朝我的方向飛來,長長的翅膀隻拍兩下,便已輕飄飄從我頭頂掠過。它的眉眼我一概沒看清,隻記得抬頭瞬間那籠蓋四野的自由之姿,無比有力,無比恢宏。

 

 

接著才發覺,四處是鳥,四麵的樹上都有鳥在歌唱。天地間並不安靜,遠遠近近的車輪聲,喇叭聲,風吹樹葉聲,狗吠聲,沸沸揚揚,可在鳥鳴聲中隻如低音貝斯,成為混混沌沌的一片,像塊幽藍的天幕,上麵綴滿清涼的星。

 

 

我在鳥聲中一動不動,心被巨大的敬畏充滿,像在經受一場靈之洗禮。鳥鳴如水,滴滴答答,洗盡靈中塵滓,久久靜立後,睜開雙眼,世界光華四射,心清若水,有如新造之人。

 

 

天依然灰。太陽依然隱身。鳥鳴聲像鍋濃湯,依然在沸。忽見身旁的小石榴樹,不知不覺,枝幹又粗了些許,再細看,枝頭已冒出玫瑰紅色嫩芽,隻消再過幾日,天氣晴暖,便會綻出滿樹新綠。木柵下的蘆薈已漫成一片,以火苗的姿態節節高升。腳下的青草喝足了雨水,渾身發泄不掉的葉綠素,仿佛醉了,醉在那濃得化不開的綠裏,像一團團墨綠的水草,烏油油。

 

 

此時是深冬,春天像沉睡的白雪公主,被王子般帥氣的鳥鳴聲深情一吻,就此睜開雙眸。

 

 

我的心也睜開了眼睛,默默地,驚奇地,敬虔地,打量眼前的新世界,那麽嘈雜,又那麽安寧,有種極深的安寧,像股清泉,汩汩注入我心。那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來自風聲,來自鳥鳴,來自橘香,來自青草,來自灰藍的天,來自所有被冬天囚禁的枯枝。在它們裏麵我感到無邊的安定,仿佛時間靜止,人在永恒。

 

 

這是深冬裏一個極平凡的日子,平凡得有如醜小鴨,渾身灰突突,毫無起眼之處。可是一本好書,一片鳥鳴,一抹濃綠,幾枚鮮橘,就將它擺渡到人生的彼岸,蛻變為風度翩翩的天鵝。

 

 

或許每一日都是天鵝,隻是披了醜小鴨的外衣。它需要你我來做擺渡者,將它送往它本質的湖岸。

 

 

幸福與美,終在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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