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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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打牙祭

(2017-08-11 09:04:53) 下一個

 

對我等蟄居異邦的華人來說,回國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吃。

 

 

你可能會想,吃有啥大驚小怪,哪兒還沒個吃的?要說中餐,身處矽穀舊金山這類華人聚居地的同誌也嘰歪不著——遍地都是中餐館啊!從雅俗共賞的川菜粵菜上海菜到粗獷的東北菜,從小肥羊火鍋到餃子館,從三好拉麵湖南米粉到京東肉餅陝西涼皮,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吃不到的——味道不論。隨著團購大業風起雲湧,各種私房菜爭奇鬥豔滿天飛,同誌們的中國胃就更被伺候得舒舒坦坦,夫複何求?就算國內館子更多更正更叫人流連忘返,也不至歸期臨近就望穿秋水流著哈喇子度日是吧?

 

 

然而這裏說的吃,並非大吃大喝的吃。肥雞大鴨子哪兒沒有,味道欠點兒火候也走不了大褶兒,即算您味蕾格外刁鑽,也不至想起國內的就饞得眼冒金星兒。

 

 

叫人眼冒金星兒的,是一些鄉土小吃,不是食材難得,就是有祖傳秘方因而口味隻囿於本土一隅。

 

 

比如玉米。讓您見笑了吧?對,就一根老玉米,或烤或煮,沒任何含金量,沒任何難度——不是笑話。美國,特別是加州,乃農業大國和大州,玉米又是重要農作物。一年四季,超市裏供應不完的玉米,是燒烤達人的大愛。每當天氣和暖陽光燦爛,快樂的墨西哥兄弟姐妹們就會在公園裏唱唱跳跳,燒燒烤烤,其中玉米和雞翅膀一樣,是重頭戲。洗淨了,抹鹽抹黃油,慢慢在烤架上烤,烤到金黃燦爛出現棕黑色斑了,即成。好吃不?好吃,但不是咱從小吃的滋味。咱們的老玉米,在美國是買不著的。美國的玉米或白或黃,都嫩得能掐出水,下鍋即熟,一口下去,隻聽一顆顆玉米粒在口中爆破,甜甜的一兜兒水,吃個十根八根也不會撐。國內的玉米則要在田裏養到一定火候才收割。若把美國玉米比作沒長開的二八佳人的話,國內的就得算少婦了,渾圓飽滿,充滿成熟風韻,滋味也是難以形容地美好:軟之一分則太軟,硬之一分則太硬,加鹽則太鹹,加油則太膩。口感真可謂:五髒六腑裏,像熨鬥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叫您魂飛魄散,心滿意足。

 

 

我始終不能理解美國人的種玉米哲學。為什麽就不能種老些再收?難不成是為了保護牙口?還是圖省事?就如美國人的吃魚,大都是魚片,沒刺沒鱗沒頭,怎麽容易怎麽來。這些不解風情的家夥永遠無法領會老玉米的風情萬種,連帶著我等也吃不著那美妙一口,夢裏都饞得冒煙兒。

 

 

再就是甜燒餅,豆腐腦兒。這兩樣,本地中餐館都有,但口味怎麽形容呢?就好比熊貓快餐和正宗中餐的差距,隻能說,稍稍安撫一下您那火燒火燎的欲念,讓您沒被饞死,繼續流著口水行萬裏路。

 

 

這兩樣也是我回國打牙祭清單上的並列第一。每次回國,早餐必有它們二位。一大早老娘就出門買去了,提倆大塑料袋回來,一個裏麵是十來個甜燒餅,一個裏麵是四五盒豆腐腦兒。餐桌上往往還有包子餃子麵條油條雞鴨魚肉等等三宮六院,我呢,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三千寵愛在一身,目不斜視,抱著甜燒餅豆腐腦兒狂吃。這倆貨賣的人不少,唯獨有一家,豔冠群芳,美味絕倫,讓人吃死也甘心。那滋味就不像是人做出來的,要我說,當年慈禧太後早餐桌上的燒餅豆腐腦兒,味道大概也不過如此了。燒餅有拳頭大小,敦敦實實,身量堪比門墩兒肉餅,裏麵沒一千層也有個十幾二十層。邊一層層剝邊唱:如果你願意一層一層一層地剝開我的心,你會發現你會訝異,你是我最壓抑最深處的秘密……唱著歌兒,消滅仨。燒餅一層層薄如蟬翼,芝麻醬和糖的比例乃黃金分割,味蕾一接觸,立刻發生愛情,欲仙欲死。有一年回美,老娘給我買了一百個這種燒餅,叫人真空包裝了,六個一包,足足塞了半個旅行箱,回來凍冷凍室裏,珍藏密斂地吃了幾個月——當然是我一人獨享。那爺仨不好這一口,吃了也是浪費。

 

 

至於豆腐腦兒,沒法打包攜帶,就隻有有花堪折直須折,立地狂吃,一早幹掉兩大盒,什麽減肥,什麽形象,全置之度外了。豆腐又白又嫩又軟,裏麵有肉絲有木耳有黃花,勾芡完美,嫩滑無雙,加上炸得異香撲鼻的辣椒油,邊吃邊詠歎:朝食此,夕死可矣!

 

 

從小到大,燒餅豆腐腦兒都是我之大愛。上小學時,常在學校附近一家早點店吃它們。記憶中那家店不小,光線很暗,裏麵擺滿黑漆麻烏的大圓桌。進門右手就是兩隻大鋁桶,有半人高,裏麵熱騰騰冒著白煙,在晨光裏呈現透明藍調。去得早的話,滿滿一大桶白花花的嫩豆腐,店員用大鐵勺舀了,盛在一隻白瓷碗裏,再去旁邊桶裏舀一勺澆汁灑上去,立時香氣撲鼻。再要一個芝麻燒餅。那會兒還隻有鹹燒餅,沾滿芝麻粒兒的餅皮烤得又酥又脆,吃起來哢哢作響。我總是先把它揭下來,趁熱吃光,再慢慢吃其餘。如今那家店早不在了,但關於它的記憶始終盤桓在我記憶深處,散發出白茫茫的熱氣。

 

 

冬天回去的話有糖葫蘆:紅豔豔的山楂糖葫蘆,夾著甜蜜蜜的豆沙,舉著龍飛鳳舞的糖風,一根一根插在一個秫秸桶上,呈孔雀開屏狀。也有山藥的,橘子的,黑棗兒的。春節前夕,年的氣氛正如潮水,一波波高漲,糖葫蘆是這如火如荼中的點睛之筆,看著都叫人心花怒放。美國這邊見不到賣糖葫蘆的小販(別說糖葫蘆,連鮮山楂都沒有),近來華人超市才應廣大吃貨的呼籲,進口了冷凍糖葫蘆,凍得叮叮當當,牙口不好的話不要試,試的話就做好牙齒酸痛死去活來的準備。若是等糖葫蘆解凍再吃,基本上糖風也化了,山楂又酸又爛味同雞肋,不吃也罷。

 

 

一年四季都有老冰棍兒。老冰棍兒這東西,在各種豪華冰淇淋滿天飛的今天,小孩子們不大會感冒,卻是我們這代人曆久彌新的情懷。我小時冰棍兒隻三種:奶油冰棍兒,小豆冰棍兒,巧克力冰棍兒。都是一根竹棍兒上頂著個長方形冰塊兒,五分錢一根。如果軟塌塌快化了,賤賣,兩分三分也能吃到嘴。那年月冰棍兒大都是小作坊做出來的,暑假裏有些同學還去勤工儉學過,回來分享的體驗是:衛生條件不可描述,愛吃就別去看後廚。雖是這麽說,我倒從未因吃冰棍兒壞過肚子。

 

 

奶油冰棍的味道怎麽形容呢?很清澈,很純真,很甜很香,有種凜冽的、極富穿透力的夏天的滋味,一種吃過就醍醐灌頂永生難忘的滋味,好像初戀,好像初吻,好像生命中一切讓你悸動讓你愉悅讓你幸福的感覺。每當跟人描述它的美好,我總恨不能直接上李宗盛的歌詞: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裏好,這麽多年我還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然而就是這樣簡單的,據說主要成分是糖精的奶油冰棍兒,美國並不生產,連相似的味道都找不著。搜遍超市冰櫃,不是油膩膩的冰淇淋,就是難吃至極的水果冰,有時想起老冰棍兒的清清甜香,真會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所以每次回國,不管春秋冬夏,我都會沒命享用。

 

 

最後,羊肉串兒。那天跟弟通話,他說:姐,我開了個羊肉串兒小店,你回來我請你擼串兒!

 

 

啊!我大叫一聲,口水成河。

 

 

想當年,滿大街烤串兒的。新疆人,偽新疆人,戴一頂瓜皮小帽兒,留兩撮八字胡,在街頭巷尾支個長方形烤架,裏麵炭火嗶嗶啵啵。架上橫躺一排竹簽兒穿的羊肉串兒,有肥有瘦,紅白分明,在火上吱吱響著,滴著油,肉就一點點收縮緊致起來,泛起紅光。小販兒不慌不忙往串兒上灑辣椒粉孜然粉,香氣跟黑煙一道,四處飄,給過路人都染上濃濃的羊膻味兒油煙味兒。五毛一根,我一般買四根,邊走邊吃,哎,那個香!後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為發財小販也開始弄虛作假,有了羊尿泡過的雞肉豬肉老鼠肉,一般人也吃不出來。再後來城管興起,連假冒偽劣也絕跡了,要吃羊肉串兒,隻有去店裏,幾個人要上幾十串兒,再幾碟涼拌黃瓜之類的清口小菜,坐在街邊太陽傘下就著冰啤大嚼,也頗爽。

 

 

眼看暑期將近,回國在即,想想這些小吃,真是望眼欲穿,坐立不安,跟情人久別重逢有一拚。

 

 

過些日子,當我喝著豆腐腦兒,嚼著羊肉串兒,飯後啃著老冰棍兒,想來可以長吟此句: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

 

 

(寫於暑假回國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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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榨時光_CA2017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誇獎!周末愉快!:)
ZHUOYAO 回複 悄悄話 幽默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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