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六十訣別

 

生命跨過一個甲子的時候，一切都是從頭開始了。以中國人的紀年方式，十天幹與十二地支相配，60年周而複始。活過60年的人比比皆是，而能活兩個甲子的人，無論你是在高加索還是在巴馬縣，120歲的人瑞，從古至今，真正是屈指可數鳳毛麟角。

 

我們生命的跨度到底是多少呢？

 

大概是80左右吧。男人比女人要差一些，日本的男人女人，應該序列為女人男人，拔了人類各國平均壽命的頭籌。有人試圖以人體細胞再生的能力來計算我們的理論壽命，結論是120年，兩個甲子，一個很鼓舞人的消息。做人體器官研究的人似乎也支持這個結論，因為，就是那些壽終正寢的人，其身體器官大部（？）並非也是垂死衰竭，而是生機有餘。換句話說，我們的肢體猶可支持生命，我們的大體卻支撐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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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什麽時候不是一道坎呢？

 

我們的生命撕裂了有些不忍目睹，看看別的動物吧。看看大家熟知的三文魚吧。魚卵產下來的時候，它們的生命就被各種各樣的別的生命盯得緊緊的了。棕熊知道它們是美味，吃刁的的棕熊隻吃魚卵，鳥當然不會錯過天賜良機，人就更厲害了。逃出劫數的魚卵孵化成為小魚，自身的體質、疾病、天敵，氣候環境的變化、食物的增減，無時不刻構成生命的威脅。在生命的終了前，三文魚居然還會回到它們的出生地繁衍、死去前開啟新一輪生命的開始。

 

我活過了六十歲。我不可能活到120歲。我用我們的六十表示實在與我數，我用120表示虛妄和它數。在我的眼中，六十之後生命中的一切都將用天幹地支的配對——一切都是重複。

 

我像三文魚一樣開始回?。可是我知道我回?不到我的出生地。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然而，站在六十歲的道坎上觀望，逝者如斯，老之將至，子昂之悲。

 

錢玄同先生覺得，人活到60歲就應該生命自我了斷。當他做六十大壽慶生時，這幫五四時期的大師們當然少不了要求老錢自了。別的不說，單就60自了的念頭萌生，今天昨天不是一個可比的蘋果，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蘋果了。從前很有可能你已是四世同堂，現在我沒準女兒還待字閨中。

 

我這六十年，生活在一個充滿戲劇起伏的現實裏。如果讓我用一次性生命與輪回式生命來品味我的生命，我都能品味到生命的價值與存在的價值。

 

不是說人生是百代的過客嗎？走過的就永遠的過去了。年分解成月，月分解成旬，旬分解成日，日再分解到小時到秒，秒再分解到刹那，據說一彈指可容納六十個刹那，憑著回想去回溯過去了的每一刹那，六十年，那是一個何等漫長的歲月。反右是我出生的年代，大饑荒，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回城，高考，改革開放，八九民運與屠殺，對外開放，這些是我在大陸的人生。當我渡達彼岸的時候，我告訴我自己，你的生命軌道其實已經重新開始了。

 

六十年，我的頭發已經白了，眼角布開了皺紋，心跳開始走衰，惡夢沒完沒了，我對我的生命的未可以用陶淵明筆下的“載欣載奔”四個字來恰當的形容我的內心。六十歲，說一句誠實的話，可以平靜地去想死了。

 

我夫婦熱愛旅行，六十歲對我們的直接召喚就是加快出遊的節拍。雖然是老之將至，但手腳還靈便，所以首選的是遠的有點難的，安第斯亞馬遜長途車小木船，年初登陸南極，年中去仰望乞力馬紮羅的雪，年末要在戈拉帕戈斯群島的太平洋海水裏看海獅，明年去北極觀光，到澳洲聽歌劇，明年之後，五大洲與兩極的心願便達成。我們覺得這是一個旅行家最起碼的必備。

 

什麽叫做歲月如梭？

 

什麽叫做光陰似箭？

 

什麽叫做少年維特的煩惱？

 

生命是屬於誰的？生命有沒有使命？六十年的跨度很偉大還是很渺小？

 

我們隻是活著。為生命的一次性活著，也為生命的重複性活著，如果用六十年乃至一輩子，能認識到一個真理或看穿了一則謊言，我覺得，這可以視之為自己的一份福澤。用佛家的精神來說，苦海無邊 回頭是岸，由然是不徹底的，你要登什麽岸？是此岸還是彼岸，那才是最關鍵的。

 

《紅樓夢》裏少爺小姐們參禪，寶玉說：你證我證，無立足地。黛玉批道：無力足地，方是幹淨。我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就覺得，這可不是十六歲的娃說的話，而是六十歲的媼明的理。

 

六十歲的時候我有一個絕大的收獲，就是和我從未紅臉的發小談穿了死。我們竟然能夠秉持著一種相似的死的態度，我的記憶裏鎖定著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成年當然還有老年，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人的一生如果一定要尋求什麽成功或成就的話，我的回答就是：

 

愉快的活著，找到你的知己。

 

……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 ，用之不竭，是造物之無盡藏……，吾與子所共適……

 

別了，我的甲子年。

 

別了，我的六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