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茵地 5 人間自有真情在

(2017-06-26 10:01:21) 下一個

五、 人間自有真情在

    夢雲的突然撒手離去,使山鬆悲痛欲絕,亂了方寸。他剛剛回家殯葬了父親,今天又失去了妻子,一連串打擊如雷轟頂,他頭腦麻木,如癡如呆。老人、孩子的哭聲使他立即清醒過來,作為一家之長他必須挺住,趕緊安排喪事。這是一件悲痛卻需要集中精力的事情。在農村,發訃告,盛殮,發喪,開壙,打棺,築墳,招待親朋,安排後事,事情繁雜。現在土葬改為火化,不用置備棺材,但一些舊習俗仍然保留下來:紮製車馬,披麻戴孝,發盤纏,哭靈,一樣做不好也讓人笑話。共產黨從延安時代就提倡幹部、戰士死了,要開個追悼會,寄托人們的哀思,這幾年在城鎮流行起來。他趕忙同嶽父、嶽母和之萍商量,主張將夢雲的遺體暫存太平間,好籌備喪事。玉川一聽哭起來:“不!爸,我半年沒有回家,剛回來一兩個小時媽媽就去世了,我要為媽媽守靈,送她回家吧!”孩子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於是山鬆抱著妻子的遺體上車,其他人相伴回到了學校。學校的幹部、老師聞訊紛紛趕來,先把夢雲安放到長沙發上,騰出正間,又抬出夫婦倆的雙人床,在客廳安放了靈位,可謂壽終正寢。夢雲生前侍弄的兩盆茉莉花擺到床頭兩邊。然後眾人退出屋來,山鬆和孫奶奶、嶽母、之萍為夢雲淨身,化妝,換穿壽衣。曉月檢點女兒的衣服,沒有幾件像樣的,隻有一套雪青色的西裝裙還新,就給她換上了。接著舉哀。趕來的老師、學生無不落淚。工會主席、總務主任、教導主任都來了,眾人一合計,分頭去做工作,跟殯儀館聯係火化,開追悼會的事宜,放大照片,趕製黑紗白花,書寫挽聯,撰寫悼詞,紮製花圈,等等。待一切準備就序,已是上午十點多。靈車來了,眾人幫忙將夢雲的遺體抬上車,山鬆、玉川和之萍母女及送殯的教師代表上了靈車,工會主席等人坐了學校的車頭前領路,靈車居中,吳先生的豪華轎車隨後,車上坐了孫奶奶、夢雲的父母。

    殯儀館在縣城的西郊,座落在河邊的一處山岡下,四周樹木環繞,中間高高豎起兩根大煙囪。殯儀館後麵的山坡上是公墓,綠樹叢中閃現出一排排石碑。一行三輛車開進殯儀館大院。場地中央是一個花壇。眾人紛紛下車,工會主席和幾個教師把夢雲的遺體抬進大廳,布置靈堂,其他人留在院內等候。當哀樂響起,山鬆攙扶嶽父、玉川攙扶姥姥、之萍和女兒如蘭架著奶奶緩緩走進大廳,見夢雲躺在鮮花叢中,正北牆上掛著放大的像片。像片是去年暑假在青島海濱公園照的,她微微地笑著,目光眺望遠方,背後是翠綠的鬆枝,顯得年輕、漂亮,誰會想到事隔一年就離開了人世呢?一家人放聲大哭。山鬆哭,是為失去朝夕相伴的妻子而哭。玉川哭,是為失去生育養育自己的母親而哭。吳先生和妻子曉月哭,是為痛失獨生女兒而哭。孫奶奶哭,是為外甥女先自己而去痛哭,白發人送黑發人使她痛不欲生。之萍由表妹夢雲想到了自己的不幸,丈夫屈死獄中,後來雖然平反了,但人死不能複生,拋下她和孩子,孤孤零零,怎不讓人日思夜想呢?她平日盡量掩飾自己的感情,今天終於找到了發泄的機會,也哭得泣不成聲。如蘭見媽媽、姥姥哀傷,玉川和爸爸號啕大哭,也禁不住哭起來。一時大廳內哭聲震天。學校的幹部教師排成一行,臂戴黑紗,胸佩白花,一個個向逝者深深彎腰鞠躬,一麵擦淚,一麵繞行瞻仰遺容,向自己敬重的女同事告別。他們先後走到逝者的親屬麵前,一一握手慰問。

    追悼會開始,工會主席致悼詞。他剛念了幾句悼詞,忽然院子裏一陣喧嘩,眾人吃了一驚,隻見一群學生趕來,扔下自行車,湧進大廳,迅速排好隊,由一個學生領頭向夢雲老師三鞠躬,接著放聲大哭。他們是夢雲班上的學生,聽說敬愛的老師去世,今天火化,懇請老師停課,急匆匆趕來了。田彤先生忙上前說:“同學們節哀!節哀!鄭校長怕耽誤你們學習,不同意讓你們來。你們來了也好!你們要化悲痛為力量,好好學習,早日成才,這才是夢雲老師對你們的期望。我代表鄭校長一家向你們謝謝啦!”接著向學生鞠躬行禮。學生們湧向田彤先生、鄭校長和家人、親朋,一起相擁而哭。吳先生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流著淚對妻子說:“先前我還埋怨女兒不願調到青島,享受天倫之樂,現在我理解女兒的心啦!她活得有價值,死後得到哀榮,也算我們沒有白養育她一場!”

    追悼會後,送逝者火化。當高高的煙囪冒出青煙,人們仰望天空,紛紛淚下。山鬆心裏喊道:“夢雲,好好走吧!假若人真有在天之靈,讓我將來上天追尋你,再續前緣!”

    開過追悼會,火化了夢雲的遺體,骨灰盒暫存殯儀館,回到學校已是下午一時。眾人簇擁著玉川捧著母親的遺像走進家門,又一齊動手收拾房間,將雙人床抬進裏間,抬出寫字台,放到客廳北牆下,上麵擺些時鮮瓜果,牆上掛起夢雲的遺像,遺像上披一匹黑紗,寫字台兩邊擺了女主人生前侍弄的兩盆茉莉花。茶幾、沙發仍擺放原處。眾人又說了些安慰的話,先後離去。食堂早已準備好了飯,田彤老師留下來陪夢雲的父母吃飯。老夫妻失去獨生女兒,哪裏吃得下去?說自己不餓,叫玉川快吃,外甥回家奔喪,一天一宿沒有好生吃喝,定然餓了。玉川端起碗來,抬頭望一眼媽媽的遺像,潸然淚下,忙低下頭,扒拉了一小碗米飯,就放下了碗。他見外公外婆沒有動箸,含淚勸道:“姥爺姥姥,你們也吃些呀!”田彤老師也勸道:“夢雲不幸中途離世,不用說你們兩位難過,其他人誰不難過!玉川雖然大學畢業了,但終究是個孩子,不少事還要仰仗你們,你們可不能傷心過度,愁壞了身子。來,咱們都吃些!”山鬆和孫奶奶也勸,夫妻倆才勉強吃了些。待眾人吃過,就讓夥房師傅收走了。
下午,縣裏的機關、學校的領導、朋友陸陸續續來慰問,山鬆和嶽父、嶽母接待他們。玉川和孫奶奶整理親人的遺物,該拆洗的拿到學校後麵的沙河上洗刷。江之萍回醫院上班,如蘭跑來幫忙。

    傍晚又下起了細雨,打得院裏的葡萄架沙啦沙啦響。今天是農曆“七月七”,傳說是牛郎會織女的日子。孫奶奶想起往年村裏“七夕”請織女下界,教婦女做針黹的歡樂場麵,不由落下淚來。她對女兒說:“曉月,你看夢雲去了,撇下山鬆爺兒倆多可憐!前天晚上,臨睡前我還跟夢雲拉了一陣知心呱兒,我說你身子骨不壯實,不能讓山鬆給你安排些輕省的活兒?她說山鬆跟她商量過,想讓她到圖書室去工作,可夢雲不幹,她對我說,前些年因為自己出身不好,”說到這裏她抬頭望了女婿一眼,補充說:“我提這事,你不要放心上,都是過去的事啦!——夢雲說,因為出身不好,文化大革命中受人欺侮,被人罵成什麽什麽階級的孝子賢孫,有些不安好心的人,還寫大字報,要山鬆跟她離婚,山鬆不幹,寫了大字報批判血統論,惹了禍,被關進了‘牛棚’。我聽說夢雲臨產從家趕來,見夢雲把孩子生在地上......咳,這些往事不提啦,提起來讓人傷心!”玉川聽媽媽講過自己出生時的窘況,不由抽抽嗒嗒哭起來。吳先生覺得自己出身資本家,當年影響了妻子的提拔,“文革”中又給女兒帶來災難,心裏慚愧,連連搖頭歎氣。他常用毛主席贈柳亞子先生詩中的兩句寬慰自己:“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還宜放眼量。”聽了嶽母的話,也不由傷懷。孫奶奶又說:“前天晚上,夢雲到班上輔導學生回家,我見她溻透了衣衫,忙讓她去換洗,給她熱了杯牛奶喝。我勸她,大熱天的,工作也要歇息著幹,她笑著說,姥姥別擔心!現在逢上好時代,有知識的人揚眉吐氣,自己工作再累也感到心裏高興。這話還在耳邊,怎麽她就撒手去了呢!”老人說著抹眼淚。她的一番話讓人感動肺腑,眾人都哀哀哭泣。還是田彤先生出來勸說,眾人才止住了哭。

    傍晚,江之萍來接奶奶和女兒回家,山鬆留下她吃飯。山鬆委托總務主任已經跟賓館聯係好,想讓嶽父嶽母到賓館住,那裏條件好些。曉月夫婦不肯,說要留下來跟山鬆做伴,也好談些家務,就打發司機送孫奶奶和之萍母女回醫院家中,讓他一個人住賓館。司機開車走了。

    家中隻剩下四個人,一時顯得空落落的。吳先生問玉川工作單位找好了沒有,玉川說聯係好了,九月一日就上班。他告訴外公外婆和父親,他和如蘭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本想在上海玩兩天,再買些東西就回來探親,不想母親病重住院,就匆匆趕回來了。他對自己沒有聽從母親的勸告,到青島謀職業,留在兩位老人身邊而感到不安。他自摘奶就抱養到外公外婆那裏,學會了說話、走路,上幼兒園、讀小學,兩位老人沒有少操心,直到讀初中了,夢雲和山鬆一來怕父母年紀大了,照顧孩子受累,二來怕玉川年齡小貪玩,耽誤了學習,就把玉川接回來,時時督促上進,順利地升入了大學。玉川對外公外婆說:“我小時候不懂事,惹姥姥姥爺生氣,如今我長大了,即將參加工作,對你們的養育之恩,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曉月夫婦聽了很感動,安慰外甥說:“你和如蘭要好,我們也知道,你們青年人追求自己的幸福,要一起留上海,我們能理解。好在你舅舅在我們身邊,照顧我倆挺好,你就放心吧!”說了陣閑話,曉月夫婦催山鬆去睡,他已經兩天兩宿沒有睡過,身心疲憊,剛才他們拉呱兒的工夫,山鬆就打盹兒,睜不開眼。山鬆也請嶽父嶽母歇息。待老人擦過身睡下,他跟玉川也洗過,爺兒倆睡一張大床,倒頭睡下,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才醒來。

    江曉月親自下廚房煮了麵條,做了一菜一湯,招呼山鬆爺兒倆起床,一起用餐。她告訴山鬆,老兩口當天要回青島,玉川依依不舍,又挽留外公外婆住了一天,第二天走了。山鬆考慮到快開學了,新學年計劃還沒有寫好,就到辦公室忙去了,借此抑製內心的痛苦。玉川一個人留在家中孤單單的,就到醫院找如蘭,倆人說了半天話,之萍留下吃午飯,然後他就回家了。睡了一覺,醒來洗把臉,才待去找如蘭,忽然想起整理媽媽的遺物時,發現了爸爸中學時的三本日記,一時出於好奇就偷偷藏起來,留待閑時再看。這時他覺得百元聊賴,何不拿出來看看呢?他從寫字台小櫃裏麵拿出三本日記來,見每本都標了時間,從1956年到1959年,正是爸爸讀高中的時候。本子紙已經發黃,他小心翻開第一本讀起來。

1956年10月9日  星期二

    今天我決定開始寫日記。因為我接到了哥哥從青島的來信。自去年全國進行社會主義改造(農業合作化、手工業合作化、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哥哥帶頭入股辦起了木器合作社,他說過去夢想掙錢建立一個富裕的家庭,讓父母、妻子過上好日子,自參加了合作社,他的覺悟提高了,努力工作,一年裏兩次評為模範工作者,他告訴我,他已向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我真為哥哥高興。我不能落後,我要同哥哥一起前進。

    我認為,日記是個人生活的忠實記錄,它不需要絲毫的掩飾。日記是人生旅途的忠實夥伴,你的歡樂、苦惱都可對它傾訴。日記也是你的人格見證,一切都坦露無遺。正像盧梭在《懺悔錄》開頭寫的:“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麽時候吹響,我都敢拿著這本書走到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麵前,果敢地大聲說:“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時就是那樣的人......請您把那無數的眾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然後,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麵,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於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好!”

10月21日   星期日

    今天我從田彤老師那裏借到巴人的一部文藝理論著作《文學論稿》。田老師說,這是一部好書。巴人,原名王任叔,是我國駐印尼大使。

    在我的老師中,我最崇拜田彤先生。他待人大方、謙遜,知識淵博。他個子高大,皮膚白淨,眉骨高聳,眉毛修長,初次見麵覺得真有點外國人的樣兒。表麵看來,他是一個嚴厲而不苟言笑的人,跟他談過幾次話後,我發現他又熱情又爽朗,是一個健談的人。同學們都愛慕他,言行舉止模仿他。我遇上這樣的好老師真幸運。

10月27日   星期六

    晚上,我們高中一級兩個班的同學召開了紀念魯迅先生逝世20周年的集會,高中二級、初中也來了不少同學,把三間屋子塞得滿滿的。

    會場布置的很簡單。正中掛著魯迅先生的像,下麵是一句名言:“我倘能生存,我仍要學習。”桌上鋪著花布,上麵四盆菊花。教室四麵牆上貼了幾張向魯迅先生學習的標語。

    會上主要由語文老師陳先生報告魯迅的生平,田彤老師的報告是“青年怎樣向魯迅先生學習”。我在會上朗讀了臧克家的詩《有的人——紀念魯迅有感》。散了會,江之萍對我說:“你讀得很有感情,隻是普通話略差點兒。”接著指出幾個字的發音。我真得謝謝她。

11月4日   星期日

    最近國際形勢像擰緊的鋼條,隨時會繃斷,發生戰爭。匈牙利國內發生動亂,香九地區特務暴動,以色列進攻約旦、埃及。埃及納賽樂總統剛上台即宣布,收回蘇彝士運河的主權,10月31日英法對埃及發動了戰爭。各國愛和平的人民都聲援埃及。我要寫一首詩表達中國青年的心聲。我校有校刊,我是編輯之一。

11月14日   星期三

    升入高中我喜愛上了詩歌。我們的《文學》課本按曆史順序選了很多名篇。外國詩人,我最喜愛俄國大詩人普希金的抒情詩。這幾天我偷偷學寫了兩首,是為江之萍寫的。初中三年我倆一個班級,到高中她在另一個班,接觸不方便,反而更加思念她。

    《無題》

    每當瞧見你的身影,
    總是如沐春風,
    腳步兒匆匆,
    相逢支吾兩三聲。
    為什麽囑我自然些,
    你倒臉兒羞紅?

    《令人苦惱的》

    也不知從哪會兒起
    你羞紅的笑臉總離不開我的腦際,
    好像陽光下,
    我和我的影子。

    令人苦惱的,
    總是捉摸不透你的心理,
    就像六月多變的天氣,
    一會兒豔陽高照,
    一會兒烏雲鎖住了雙眉。

    讀到這裏,玉川發現了爸爸和江阿姨的戀情,他又驚又喜。在中學爸爸就愛上了江阿姨,為什麽後來又同媽媽結婚了呢?這其中必有緣故。他正要繼續讀下去,院門打開了,院子裏響起江如蘭的喊聲:“玉川!玉川在家嗎?”他忙走出去迎接,江如蘭問:“你一個人在家悶著,怎不出去散散心?”說著走進屋內,見寫字台上放了幾個本子,不解地問:“你在幹啥?寫東西嗎?”玉川詭秘地一笑:“哪裏有心寫東西!我在讀爸爸的中學日記,上麵也寫著你媽媽。”“真的嗎?”如蘭忙拿起敞開的那本,讀了上麵兩首詩,噢了一聲,沉默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次她跟媽媽談話,她說:“人家玉川有爸爸媽媽,多幸福!我要是再有個爸爸像鄭校長那樣的,該多好啊!”媽媽立即沉下臉來喝叱:“胡說!這話要讓你夢雲阿姨聽見多不好!再不許隨意亂講!”如蘭從來沒有見媽媽這樣變臉失色,嚇得吐一下舌頭,作個鬼臉兒,幹別的事去了。如蘭把這事對玉川一講,兩個青年人馬上想到了同一個問題:何不讓彼此的爸爸、媽媽結合到一塊兒?但是想到玉川的媽媽剛剛去世,爸爸正陷入悲痛之中,趕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如蘭問:“等你看完了,我看看好嗎?”玉川說:“別人看我是不給的,這是隱私。你看嘛,也要注意保密。”玉川收好日記,同如蘭外出散步,又到了如蘭家,在那裏吃晚飯。

    傍晚山鬆接到兒子的電話,知道玉川在如蘭家,一個人悶悶往家走,正遇上田彤老師來找他,請他到自己家裏吃飯,順便談談心。田彤先生住山鬆家的後排,也是三間平房。進了院,山鬆見西邊有個葫蘆架,肥大的葫蘆葉子中間開了幾朵白花,架下吊了幾個葫蘆。地上是幾盆菊花,枝葉翠綠。東牆下幾竿修竹,枝葉扶疏,綠映窗戶。山鬆見師母迎出來,緊走一步,上前問候:“師母可好?今天師父又拉我來吃飯,叨擾您啦!”師母吳太太滿頭白發,麵目慈祥,忙接腔說:“你常來我還高興呢!快,屋裏坐吧!”山鬆進屋,見正間茶幾上已擺好了菜,布了筷。山鬆請師父、師母坐,田彤拉山鬆坐下,抱歉地說:“沒有好菜,都是你師母做的,隨便吃點吧。”山鬆見桌上隻有五樣菜,卻都精致:一個是蝦米熗芹菜,一個粉絲拌黃瓜,一個炒雞蛋小蝦,一個香菇燉牛肉丸子,中間是一缽清燉鯽魚。吳老太太原先住在老家萊州,那裏臨海,魚蝦不缺,做出的魚特別好吃。山鬆吃過幾次,味道不錯。老太太問丈夫:“你們師徒倆不喝幾盅?”田彤回答:“少來幾盅。古人講,借酒澆愁。夢雲去世了,閃得家裏空落落的,心裏也空落落的。來,山鬆,今天咱倆喝幾盅,鬆散鬆散心,拉拉知心呱兒,你心裏會好受些。”他讓老伴拿出一瓶白酒,是山西竹葉青。他拿起酒瓶要斟酒,山鬆忙接過來,說道:“哪敢勞動您老人家?”給先生倒了一盅,又要給師母斟酒,吳太太忙推辭:“你們喝吧,我還要收拾飯。”山鬆給自己倒了一盅,端起來說:“敬老師一杯!這幾天為夢雲的事讓您跟著受累,我真過意不去!”倆人碰了杯, 一口幹了。山鬆重新斟上。田彤先生說:“別急著喝,先吃菜。”倆人邊吃邊喝,漸漸頭上冒汗,臉色脹紅。俗話說,酒不醉人人自醉,借酒澆愁愁更愁。幾杯酒下肚,山鬆覺得有點頭暈,忙對老師說:“我不能再喝了。老師,您也少喝點吧,年紀大了,不勝酒力。”田先生讚同:“心中不痛快,少喝為佳。”他要老伴端來飯,三人一起吃了。

    吃過飯,田先生要山鬆到西間書房喝茶,讓老伴收拾碗筷。山鬆見書房西牆下是個大書櫥,裏麵整整齊齊擺滿了書。窗下是張方桌,上麵筆墨硯瓦俱全,還有各色顏料瓶。田先生業餘愛好是繪畫、書法。東山牆上掛了幾張水墨畫。其中臘梅、迎春、鬆鶴三幅花鳥畫引起山鬆的注意,站在畫下欣賞了一番。然後師生倆人坐下喝茶,沉默多時,田先生道:“你是我的學生,多年相知如朋友,有些話不妨對你直言,說的不對,你不要見怪。”山鬆忙抬身回答:“老師別客氣,有話您就直說吧,弟子哪敢見怪!”田先生問:“夢雲臨終,寫了‘拜托’二字,你看是啥意思?”山鬆說:“我看是夢雲自覺不行了,拜托表姐在她去世後好好照顧玉川,讓孩子不失母愛。”田先生點點頭說:“對!人至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夢雲寫的兩個字,就是臨終托孤之意。可是我揣測還有另一層意思,”他抬頭望學生一眼,“我說出來,你不要生氣!夢雲剛剛去世,屍骨未寒,我提這事也許讓人不解,令人寒心。我這話意思,大概你也領會了,這事不是現在就辦,隻是給你提個醒兒,讓你心中有數。”山鬆理解老師的好意,想撮合他與江之萍重新組成家庭,但他一時不能接受,於是對老師說:“俗話講,知子莫如父。我和之萍都跟您上過學,了解我們的情況,那時我們相戀過,臨畢業時約定相互等待四年,如果一方中途有了另外中意的人,要及時告知對方,約定自然解除。我在大學認識了夢雲,兩人發生愛戀,決定畢業後成親。這事我雖然告知了之萍,你想她會不痛苦嗎?是我首先向她求愛,後來又食言另有選擇,是我對不起她!她的丈夫在‘文革’中慘遭迫害而死,她傷透了心,回到本地二十來年了,沒有再嫁,恐怕我再求她,她也不會答應。”田先生歎口氣,說道:“這事不用急,待些日子我找她談談。”田先生見山鬆為難,又問起玉川找工作的情況,山鬆告訴老師,玉川和如蘭一起留上海,九月一日就上班。田先生說:“兒子走了,你一個人孤單單的,可怎麽生活?要不,到我家吃飯吧,好歹湊合些!”山鬆說:“我到食堂打飯吃,就不勞駕您二老了。”又說了幾句閑話,山鬆就告辭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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