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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 7

(2017-06-30 12:33:42) 下一個

(七)

    早晨,刮起了猛烈的東北風,飛沙揚塵。院子裏的落葉、碎草在風中打旋兒,接著越牆而過。陰冷的風搖撼著光禿禿的樹木,發出嗚嗚的叫聲。一根枯樹枝喀嚓一聲折斷,摔在地上。沙粒打得玻璃窗嚓啦嚓啦響,窗框被風搖得咯噔咯噔響個不停。傍晚風漸漸停止,空中飄下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像扯碎的棉絮紛紛揚揚落下,地上、樹枝上、牆頭上、屋脊上很快堆滿了積雪,在黑夜中隱隱發光。望著屋外的飛雪,雲鵬記起了俄國詩人普希金的一首詩:

                    風暴把煙霧吹蔽了天空,
                     又刮得積雪滿地飛旋。
                    它一會兒像野獸在怒吼,
                     一會兒像小孩在悲咽。
                    它突然刮過年久失修的屋頂,
                    把稻草吹得沙沙作響,
                    一會兒又像遲歸的旅人,
                    敲打著我們的門窗。
                    我的老媽媽,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詩歌悲傷的調子打動了雲鵬的心,禁不住落下淚來。啊,媽媽!他有多少日子沒有見到孤苦伶仃的媽媽了?掐指一算,竟有半年多了。他不知道這段時間母親是怎麽過的。白天有農活,時光好打發。晚上呢?也許她坐在炕上,就著煤油燈做針線。老花鏡從她的鼻梁上滑下來,她停下針線,用手向上推一推,歎口氣,又俯下身子做針線。也許玉貞在陪伴她。對!玉貞就住在鄰村,她一定會常來看望母親的。她們一定會扯起他童年的趣事,笑得流出眼淚。也許她們什麽也不談,避免扯起他在受審查的事,以免彼此傷心。雲鵬禁不住在心中呼喚:“玉貞,玉貞!你還會愛我嗎?”同窗三年,情深誼篤,玉貞會看他落到這步田地而拋開他嗎?他深深陷入苦惱中。
經過絕食鬥爭,牛頭頭不再來觸動他這塊“又臭又硬的糞坑裏的石頭”了。像從熱鬧的集市回到清冷的家裏,他反而感到孤獨、寂寞。他留心院子裏的動靜,發覺隔壁來了鄰居。會是誰呢?不久他就弄清了。“王欽聖!到辦公室來!”提審的人喊道。原來是他的高中同學!王欽聖家住城裏,家境貧寒,往日上學常常穿了拐肘打補丁的衣服,藍褲子洗的發白。“文化大革命”中他倆是戰友,同時進縣革委,雲鵬是常委,欽聖是委員。他留起一撇小胡子,大概是想裝得老誠持重一些吧?他平日不善交談,性格內向。

    第二天王欽聖消失了,一連三天不見了蹤影。雲鵬想,他到哪裏去了呢?是轉移了住處還是當了“替死鬼”,在遭受輪番批鬥?他的後一種猜測得到了證實:第三天夜裏王欽聖被人押回了囚室,接著來人走了,雲鵬不放心,走到隔壁牆下,用指頭敲了幾下,不見回應,隔一會又敲了幾下,仍聽不到隔壁的動靜,心想,欽聖一定極度疲勞,昏睡過去了。自己前幾天受到“車輪戰”的折磨,不也是昏天黑地嗎?他不忍心打擾欽聖,慢慢走回床上,翻開“毛選”讀了幾頁,就躺下朦朦朧朧睡去。在審查期間,隻有“毛選”是可以讀的,不過規定必讀的是《南京政府向何處去》、《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別了,司徒雷登》幾篇,在牛頭頭們看來,受審查的人已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了。他們把延安清查特務的辦法搬到了今天,可見他們是怎樣“搶救”這批“下水”的人了。

    半夜裏,一陣哭泣聲把雲鵬驚醒,他翻身坐起來,哭聲是從隔壁傳來的。1959年建展覽館時,房子質量差,隔音效果不好。雲鵬穿上棉褲棉襖,走到隔壁牆下,用指頭輕輕敲了三下,哭泣聲停止了。他又敲了三下,心裏喊道:“堅持住!”隔了多時不見回音。雲鵬又狠狠敲了三下,對方大概領會了,回敲了兩下,雲鵬揣測,大概是“好的”“一定”這樣的意思。院裏響起腳步聲,崗哨聽見動靜進了院。雲鵬隻好停止這種傳遞信息的嚐試。接下來的兩天,雲鵬和欽聖終於接通了“密碼”,彼此問候、鼓勵。這使他們想起革命前輩在敵人監獄中搞的地下活動,心中充滿了樂趣。

    但是第三天王欽聖又不見了,雲鵬擔心地想:第二輪“轟炸”又開始了吧?欽聖會受得了嗎?兩天過去了,雲鵬覺得度日如年,他想借上茅房的機會探探風聲,幾次都沒有遇見欽聖。夜裏,王欽聖被倆人架著送回了住處,雲鵬趕快走到牆下打暗號,幾次都沒有人回應,心想,大概他的同學經不住折磨暈過去了。他忽然產生一個冒險的想法,我何不偷偷過去,問個究竟呢?他輕輕拉開屋門,剛跨進院子裏,院門外一聲斷喝:“深更半夜出來幹啥?”雲鵬隨機應變:“我想解手。”崗哨問:“不是屋裏有尿罐嗎?”雲鵬撒謊說:“我想大便。”崗哨走動兩步,回答:“在院子裏隨便找個旮旯方便吧!”天寒地凍,滿院霜雪,雲鵬走到牆角,褪下褲子蹲了一會兒,凍得牙齒得得響,趕緊提上褲子逃進了屋內,鑽進了被窩,尤渾身顫抖不止。漸漸地身子暖和了,迷迷糊糊入睡。

    “啊!”一聲慘叫。雲鵬驚醒了,心咚咚跳,頭皮發麻。他一個軲轆爬起來,由於起得太猛,頭一時發暈,幾乎摔倒。他扶住桌子鎮靜一下才待去開門,外麵響起急促的敲門聲:“開門!快開門!”他走過去開了門,崗哨一步闖進來,驚問:“剛才是你叫喊?”雲鵬懵懵懂懂回答:“沒有啊!”崗哨砰地帶上門,扔下一句:“睡你的覺!別管閑事!”鄰居又響起急促的敲門聲:“王欽聖!快開門!”多時不見動靜,又有人打著手電筒跑來,喝斥說:“喊啥?大驚小怪的。”聽聲音是牛頭頭。崗哨驚呼道:“壞啦,頭頭!王欽聖倒在地上,旁邊還有一癱血。”按照“清查辦”的規定,受審者夜裏一律不準關燈睡覺,以便監視。所以夜晚從玻璃門窗很容易看清裏麵。接著是牛頭頭的命令:“快到值班室把人喊起來,想辦法打開門!”響起咚咚的腳步聲。嘩啦!一聲響亮,門玻璃打碎了。又是一聲驚呼:“他自殺啦!——桌上還有遺書!”寂靜刹那,聽牛頭頭吩咐:“保存好遺書,馬上通知他的親屬,趕明兒把屍體抬走,省得大白天惹人顯眼的。——怎麽向他親屬說?就說王欽聖對抗運動,畏罪自殺。”院子裏響起雜遝的腳步聲,砰的關門聲。雲鵬頹然跌坐在床上,雙手捧頭,心裏喊道:“完啦!王欽聖果然成了替死鬼!”

    黎明前,院子裏又響起匆匆的腳步聲,地上的積雪被踩得吱吱響。“我的兒啊!”忽然傳出老年婦女扯肝揪肺的哭聲:“我的苦命的兒啊!”有人喝斥:“不許哭!”隨著開門聲又是一聲驚呼:“啊!詐屍啦!”眾人的奔跑聲,牛頭頭的訓斥聲:“你瞎咋呼啥?他也許活過來啦!”雲鵬聽了一喜,也顧不得禁令,跑出門,站在人們背後望去,王欽聖趴在桌子上,滿頭血汙。咕咚,欽聖媽倒在地上。響起親屬的呼救聲:“娘!你醒醒!醒醒!”“快掐人中!”有人喊道。哇的一聲,老婦人醒來了,接著捶胸拍腿叫罵:“你們這些傷天害理的!我兒要是救不活,我跟你們拚命!我的兒啊……”

    “快把她架走!”牛頭頭下命令。幾個人架起欽聖媽,推推搡搡,哭嚎聲漸去漸遠。

    嘟嘟!不多時一輛白色麵包車開進大門,到西跨院門前停下,從車上跳下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從車上搬出一副擔架,抬上王欽聖,汽車鳴一聲笛,輾過院子裏的積雪,駛出門外。

    初雲鵬鬆一口氣,才發覺渾身凍得冰涼,趕緊回到囚室。其他人也悄悄走散了。

    王欽聖是死是活?白天黑夜,雲鵬吃不下睡不著。同學之誼,“戰友”之情,雲鵬能不傷心,牽腸掛肚嗎?他想起了唐代詩人李賀的詩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天真的對人世間的打打殺殺看夠了嗎?寒風呼嘯,似在悲號。大片大片的雪花降下來了,似對人間的弱者、亡命者、慘死者掬一捧同情之淚。

    三天過去了,誰也不來向雲鵬告知消息。第四天頭午,一個留板刷頭、吊梢眉的青年推門進來了,想不到竟是他的同學、對立麵組織的紅衛兵頭頭馬建國。他的直覺告訴他:“黃鼠狼給小雞拜年——決不會有好心腸。”他坐在床上沒動,隻抬頭望了一眼,見對方臉上掛笑,迷惑不解。“老同學,這幾天身體怎麽樣?”馬建國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麵主動問候道。初雲鵬板著臉說:“謝謝你的關心!我自己的身體倒不在乎,隻想著別人。”馬建國眨眨眼,緊問:“誰?你想知道王欽聖的事吧?”初雲鵬正色說:“是的。他怎麽樣啦?”說著激動地站起來。馬建國向門外瞧了一眼,見門外無人,彎下身對初雲鵬附耳道:“救過來了。那天夜裏,他往腦門心砸進了一顆釘子,覺得還清醒,又往太陽穴裏砸進了一顆,就昏過去了。幸好,腦門上的釘子紮在兩個腦半球之間,要不就完啦。解放軍醫院給他拔出了兩顆釘子,救活了他。這幾天他右眼還看不清東西,其他都沒有大妨礙。如今他還在醫院治療,估計住不了多少日子就可以出院啦。”雲鵬聽了鬆了一口氣。“老同學真是命大!”他不由感歎。想到自己和王欽聖這些日子遭受的折磨,他立即怒火填胸,質問馬建國:“你們搞‘車輪戰術’,差點把人逼死,誰來承擔責任?”馬建國臉紅了,樣子十分窘迫,擺擺手,匆匆離開了這間囚室,臨走,叮囑說:“我講的情況,請不要告訴別人。”

    馬建國走了,初雲鵬再也坐不住,他一方麵慶幸自己的同學大難不死,一方麵猜測馬建國來造訪的意圖。“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也許馬建國良心發現了?幾個月審查期間,馬建國總是避免同他交鋒,今天為什麽親自跑來探視?也許是他不想把事情做絕,給自己留條退身之路吧?人心險惡,難以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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