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木心

初讀木心  20170516

任何性質的全校全州統考，不用說，學生和監考老師都不得吃東西，讀小說，聽音樂，改卷子，或上網備課。以往任何以小時為單位的監考過程，係裏同事有時先找好競賽難題，疊成拳頭大小的方塊紙，握在手裏，一邊眼睛在教室裏左右前後掃描考試的學生，一邊在腦子裏解題以提神促醒，否則植物人似的來回走動會使人無聊困頓到發瘋。 

分配到的25名學生極其乖巧守紀律，昨日三小時的監考過程令人生畏。我把 iPad打開到到詩集的一頁，放在講台上，慢慢來回走動，時不時地瞟一眼，再一眼，算是自己在學習品詩了。別笑。網上購買的兩本木心先生的電子書，一本散文早已讀完，有意思，有份量，語言豐富，詞匯密度太高，要容以後慢慢細解的。今天，不妨慢慢地一字字一句句，感覺下這首短詩。

《傑克遜高地》

五月將盡

連日強光普照

一路一路樹蔭

呆滯到傍晚

紅胸鳥在電線上囀鳴

天色舒齊地暗下來

那是慢慢地 ，很慢

綠葉藂間的白屋

夕陽射亮玻璃

草坪濕透 ，還在灑

藍紫鳶尾花一味夢幻

都相約暗下 ，暗下

清晰 ，和藹 ，委婉

不知原諒什麽

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1 9 9 3

看題目不禁心下一動。木心在紐約皇後區住過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住過的社區嗎？再看開頭，''五月底''確應有夏日的長照，大小街邊也確是綠樹成蔭。''紅胸鳥''此處應指''Rose-breasted Grosbeak'', 或，''robin''，或，''cardinal''，但cardinal是鮮紅色的，robin是''鈍''紅的。''白屋''，綠樹''，''夕陽''，反光的''玻璃''，意境確實都在記憶裏。黃昏時分各家草坪上的自動澆水器啟動開來，所以有，''濕透，還在灑''。''藍紫鳶尾花''肯定是irises, 現在院子裏就種著，是每年季節一到自然破土重生的。落日餘暉最後將盡時，blue irises可不是''一味夢幻''嗎？而這朦朧意境的傳遞卻是下一句裏的，''相約暗下，暗下''。詩的意境原來可以不靠押韻而傳神，隻要字組得好，詞用得妙。對周圍環境感知的真切和敏銳，應該是產生靈感的第一要素，不然哪有''清晰，和藹，委婉''？後麵的歎息實在是對流逝歲月的智慧解讀，不是嗎？一定年齡後，多慢慢與自己和解了。''誠覺''，畫出一老者的慈祥和從容，智者對人生世事的包容。恍惚間上世紀，一樣的午後陽光，一樣的社區，一紙 license前後，三年間兩個住處，隔了條街而已，N號地鐵站步行十分鍾。一樣的紅房綠瓦籬笆果蔬，也有冬雪夏蟲春綠秋黃，哪有閑情逸致去咀嚼，''樹蔭''，''普照''，''呆滯''，''囀鳴''的生動，更沒有發自心底的''世事盡可原諒''！

半個人生歲月前有過什麽？掙脫人生的惡意詛咒，爬出深淵，……有Hostos CC, 去過QC，地理位置不便而放棄。有夏天Rikers Island Academy的六個禮拜卻還沒車；WP在Emhurst一堵硬板紙隔出的半個廳裏，正式房間是SH人二房東的；Junction BLVD上的小bedroom也是SH人的大房東；記得曼哈頓四十二街市大圖書館殿堂般的的高天花板；香港房東雪天不開暖氣，隔壁新加坡小夥每次亂用餐叉筷子，才決心搬到下條街的獨立小套房；希臘房東開飯店養家，他那做牙科醫生的兒子不久便將那棟殖民式三層小樓房，轉賣給南美人做投資房，自己全家搬至長島……三樓的房客是一對金發男女。梅是室內設計師，馬克擁有紐約公立學校教授音樂的執照，因為熱愛表演藝術而放棄教職，又因經濟不景氣他到處打短工。我們兩家曾在夏日的黃昏時分，一起坐在後院聊天，了解到傑克遜高地昔日曾經人口稀少，治安穩定。他們在手提錄放機裏給我們聽一大堆的音樂磁帶，說到當時流行的音樂CD，馬克坦言，''太貴了，超出我們經濟能力……''

一份養得活自己的職業，一顆安之若素的凡心，生活經曆和社會閱曆，願意修心養性 ，人方具備那種從容和淡定吧？有些悲天憫人，有點理解和包容。觸景生情很容易，但豈是人人都能彩繪這麽一副Jackson Heights的光線連續轉暗的夏日黃昏？區區幾個字，有朦朧，淡淡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