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仇 第 三 集 父 女 決 裂

 

                         第   三   集     父  女  決  裂

                                      一

第二天早飯後，市麵上大體回複了平靜，歐陽梅才放尤茜和於蓮返回學校。

為防“聯司”的人找麻煩，二人都裹著長圍巾，帶著大口罩，這在寒氣襲人的早春二月，倒也相宜。

紅日雖然高過樹梢了，橫眉豎目的老鄉也都回歸田裏，可是似乎白色恐怖的氣氛並未消弭。街上異常冷落，店鋪一律緊閉著門。偶有幾個行人，也像偷雞的一樣把頭夾在肩膀間，兩手揣在胸前匆匆而去。

路間高懸著“支持革命領導幹部尤華站出來工作”的巨大橫幅，兩旁牆壁上貼滿了“向革命的農民弟兄致敬”的標語，很是刺眼。二人行色匆匆，也不及多看，

郵電大樓門外，幾個荷槍實彈的人在寒風中徘徊，敵意地掃視著過往路人。

十字路口，三五個人縮著脖子在驚奇地觀看貼在電線杆上的傳單。二人瞟了一眼，不由驚呆了，一行醒目的大標題是《罪證如山——醫大”造總“製造的又一慘案》，上麵印著一張大照片：幾具模糊的屍體，旁邊倒著一輛黑色小轎車。尤茜一眼便認出那是縣委的轎車。再看說明文字，言昨夜醫大學生偷盜縣委小汽車，畏罪潛逃，超速行駛；至黃河大橋上，軋死三名行人，車撞石欄杆致毀，惡徒棄車潛逃、、、、、二人未看完，便匆匆離去。一路聽人惡罵：

“這夥學生真是無法無天了，名副其實的亡命徒！“前邊一人看了邊走邊搖頭說。

“哼，膽子也忒大了，連縣委的車都敢偷！“

“這算啥！年前不是連武裝部的槍都搶了嗎？聽說，當時尤書記是支持的，後來又反對了。“

兩個年邁的人談論著走去。

 

                                    二

尤茜和於蓮走進雜亂、殘破、滿是血腥、觸目驚心的學校，二人茫然四顧，悲憤地握緊了雙拳，昂然走向陽光照射下依然當空獵獵飄揚“造反總司令部”大旗的實驗大樓。她們從堡壘式的狹小門道鑽進去，走廊上兩個執勤的同學臨窗向外瞭望，竊竊議論什麽。她倆已除去了長圍巾和大口罩，慘然地對那兩個同學點下頭，欲言而止。看著緊張戰鬥一夜的同學們還都橫七豎八擁擠著倒在草鋪上熟睡，二人既有大劫後的悲涼，又有未能一起參加戰鬥的愧疚。

指揮部中，披件破大衣、蓬首垢麵的馮光淵正在室內焦躁地徘徊蹀躞，他似乎寒冷，兩手抱在胸前。尤茜進門便問：“光淵，我們傷了多少人？”

“傷了二三百人，重傷六七十號，都在醫院搶救，已經有五位同學去世了。”馮光淵說著，抽泣起來。

二人也悲傷地垂下頭。沉默，窒息的沉默。

“還有，她們把張林他們七八十人弄走，不知會怎樣處置他們！我真不敢想象。“馮光淵悲憤坐下捧頭幽泣。

“你不能陷在悲痛中！你是總司令，大家都看你的，你必須挺起腰杆，這以後的挫折還多著呢！“於蓮悲憤地說，”當務之急，是營救張林他們！“

“當此寒流滾滾、烏雲壓城的情況下，怎麽去營救他們？“一向沉穩、機智的馮光淵這時暴躁地捶著桌子吼道。

尤茜心事沉重地走到窗前望著“聯司“築起的那道高高防禦牆，仇恨的眼中射出凶光，恨恨道：”三八線？想得美！哼，就算長江天塹也要越過去！？

“縱然形勢嚴峻，也必須想法衝破重壓、衝破黑暗，從龍潭虎穴把同學們營救出來！“於蓮皺著眉頭思忖一陣，望著尤茜的背影說，“張林也在裏麵，尤伯父一定很著急。尤茜，你不妨跟你爸談談，我看他會幫我們把人救出來的。他現在還有一定的權威，你沒看‘聯司’支持他站出來工作的標語。“

“你怎麽能斷定他會幫我們把人救出來？”尤茜眼瞪得雞蛋大，很氣惱地反問。

於蓮淡淡一笑說：“憑我的直覺。張林是他的幹兒子加未來的東床佳婿這層關係不說，單就冒著風險、安排車輛救護鄧大媽這件事，就很說明他有正義感，畢竟是老革命了。他不多次表示支持我們鬧革命嗎？”

“他讓我媽把我鎖在家裏。你怎麽解釋？這不完全說明他知情，而且讚同全縣農民來打砸我們！”尤茜轉身氣呼呼駁斥，眼淚汪汪說，“不因他，我看惠敏姐還不至死！”

“什麽，鄧惠敏怎麽死的？“馮光淵驚愕地跳起問。

“外麵傳單說我們同學盜用縣委的車潛逃，在黃河大橋上撞死三人。我倆看那照片，模糊辯認出是惠敏母女。尤伯父昨日安排她們回鄉的，偏出了這事，‘聯司‘便大作文章了！“於蓮說著悲泣起來。

“說不定這又是‘聯司‘幹的又一罪惡勾當，他們慣會賊喊捉賊的伎倆！“馮光淵狠狠捶下桌子，”記下它這筆黑賬！“安慰尤茜說，“他安排惠敏送母回鄉，雖意外避難，但他的動機無疑是好的，這也正表明他有革命正義感；從他對我們一些聲明看，是具有一定革命性的.。’聯司’現在大力拉攏他，他的立場有些動搖也可理解，畢竟這運動來得太突然、太迅猛了！於茜，你對你父親誤解太深，要看到他革命的一麵，爭取他，早日站到革命路線上來。這就要因勢利導，我們不妨利用他對張林的情感，對鄧惠敏母女的同情，來揭露“聯司”的罪惡勾當，使之認清正確路線，站過來，同我們一道營救張林他們。這是他為革命立新功的機會。“

於蓮極有信心地慫恿尤茜說：“能把尤伯父爭取過來，不僅會很容易營救出張林他們，而且對很快穩定我縣乃至大河以北廣大地區的形勢都會起很大作用，你尤茜對文化大革命也就做出了應有的貢獻！”

馮光淵也竭力鼓勵說：“尤茜，要有信心！成功與失敗且不說，這對尤書記的革命態度是次關鍵性的考驗。”

尤茜低頭思忖著，很無把握地勉強應道：“試試看吧，唉——！”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三

月色朦朧、寒風呼嘯的晚上，尤華陪馮光淵在客廳喝茶，看妻子歐陽梅和女兒尤茜端來了酒菜，便眉飛色舞地說：“來，馮司令，咱倆喝兩杯，圧壓寒氣！”

“爸，在家你就叫他光淵吧，叫‘司令’聽著怪別扭的。“尤茜看著馮光淵撇嘴笑笑。

“是，我就直呼光淵，也見親——“尤華一臉諂笑正要說下去，突然院中”呼啦啦“一陣響，他那油光滿麵的臉一下變得蒼白，顫聲道，”有人！“

“門我已經上了。”歐陽梅“撲哧”一笑道，“是我白日晾衣服的竹竿被風刮下來了。”

尤茜咕嘟著嘴，斜了她爸一眼，自語道：“大驚小怪，真是風聲鶴唳了！“

尤華擎杯向馮光淵祝酒，飲下一杯，，在乳白色燈光下，圓臉倏地又泛起了紅光，砸著鯰魚嘴，侃侃而談：“、、、、、、光淵，你說的張林他們遭綁架事，我心裏著急啊！不要說張林和我有這層關係，我不營救首先尤茜這一關就過不去！“他討好地看了女兒一眼，接著激昂道，”便是其他同學，我也要想方設法營救。我不相信他們會是反革命，他們都是紅旗下成長起來的青年呀！“他激動的看著馮光淵，”你的同學都是大有作為的青年，將來都是國家的棟梁之材，怎麽能讓給摧殘了？我就是拚上這條老命，也要把他們營救出來！“

馮光淵很感激地舉起酒杯敬酒，說：“尤書記，你如此心懷國家，有這般革命激情，實在讓我敬佩！我代表‘醫大造總’向你致以戰鬥的革命敬禮！“他頗有感慨地議論道，”我們的老幹部都像你這樣深明大義，勇於革命，哪還憂慮國家改變顏色呢！可惜呀，多少老革命蛻化變質了！“

“光淵啊，你說的不錯！”尤華似乎也不勝感慨，搖著大半禿頂發光的頭，歎道，“那革命年代，出生入死，拋頭顱灑熱血，都不畏懼，今天怎麽就不能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犧牲呢？原來看不清路線，左右搖擺。從蠱惑、煽動農民來圍攻你們和殘害鄧惠敏母女、製造謊言這事，我算看透了“聯司‘骨子裏不是革命，而是反革命，執行的是不折不扣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辨明了是非，認清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決心一如既往，就是把這顆頭顱扔了我也決不再動搖，跟你們並肩戰鬥到底！”

尤茜似乎今天才真正認識了爸爸，她興奮，他自豪，把頭倚到媽媽懷中，撒嬌地說：“媽，你知道有個革命的好爸爸，做女兒的有多麽榮光啊！”

“好，尤書記，我們完全信賴你，！你革命經驗豐富，今後多為我們出謀劃策！“馮光淵興奮得連喝三口酒，舌根已有些發硬，纏夾不清地說，”你，你說，該怎麽營救張林他們？“

“這事可急不得！“尤華慢悠悠飲著著酒，憤憤說：”他們都知道我支持你們，所以都瞞著我，我這書記被架空了。他們把張林一夥窩藏到哪裏去了我還真不知，這都是武裝部搞的鬼！“

尤茜著急道：“爸爸，“這事可緩不得！不知他們會怎樣整張林他們的！”

“媽的，也砸了‘聯司’的老窩——”馮光淵是太憤怒了，還是酒醉了，一下把酒桌推倒，他也踉蹌倒地。

“他醉了！“尤茜拉起他，向尤華說，”讓他在我哥房中住一宿吧。“攙著馮光淵出去。

歐陽梅收拾摔碎的盤盞，尤華背著手怒目而視，

 

                                       四

陰冷的早晨，疏疏落落飄灑著桃花雪夾雜著霰粒。

飯後，尤華邊茗茶邊與女兒尤茜聊天。他欣慰地看著女兒說：“你兄妹學醫術，我倒很讚成。玩政治如玩火，弄不好就會引火燒身。“他似乎有心事，喟然長歎。

“隻要對革命赤膽忠心、、、、、、”

“算了吧，我善良的姑娘。“尤華打斷女兒的話，哈哈笑起來，”你說，赤膽忠心的有幾個？政治本身就是欺騙，副統帥不是說，‘不說假話，成不了大事’嗎？哈哈哈——“

他笑得那樣開心，尤茜聽了大覺逆耳，正要反駁，通訊員出現在門外喊：“尤書記。地委來了兩個人，急等你說話。“

尤華神色驚疑，匆匆跟通訊員去了。

尤茜悵然不懌，對歐陽梅說：“媽媽，我爸今天說話，怎麽這樣離奇？“

“他說的也是實情話。多年作政治工作，看的多了總不免有些寒心，“歐陽梅傷感地說，”想你鄧大伯多好的人。被誣告是叛徒，落了個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場。你爸跟他是多年的老同事，能不傷心？唉！“

尤茜沉默了。

歐陽梅不住唉聲歎氣，絮絮叨叨說：“政治殘酷可怕呀，多少革命幾十年的老幹部都跌進了政治漩渦裏了，本人沉進冤海，滿門老少，甚至三親六故也都成了罪人。我日日擔驚受怕，真想勸你爸回鄉去種地！“

尤茜聽著也感到悲涼，但想那些都是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都是搞陰謀詭計的人，便說：“隻要光明正大，磊磊落落，無愧於革命。無愧於人民，怕啥！我爸他——？”她忽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不祥之感，心中一陣淒愴。門口吹進一股冷風，不由打了個寒噤，一眼看到父親的毛領皮大衣還掛在衣架上，便取下說：“天這麽冷，爸爸把大衣丟在家，我給他送去！”突然，衣袋中掉下折疊的信箋，撿起一看，上麵醒目的標題是：“關於張林等人死亡的報告”。她不禁驚叫一聲，兩手顫抖，臉色變得蠟黃，兩眼發直，淚水汪汪下流，木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歐陽梅見狀驚問：“怎麽了茜兒？”

尤茜完全像失去了知覺，皮大衣從她手裏滑落地上，那份《死亡的報告》也飄飄悠悠落在皮大衣上。

歐陽梅摟住搖搖欲倒的尤茜，大聲疾呼：“來人哪，快來人呐！尤茜中邪了！”

尤華慌慌張張跑進來，看到了地上的皮大衣，上麵那刺眼的《死亡報告》，他完全明白了，立時惱羞成怒，一把抓起信箋塞入懷中，劈手揪住歐陽梅就打，象頭發瘋的野獸一樣咆哮著罵：“混蛋，你們敢偷看我的機密文件！作死！、、、、、”

歐陽梅掙紮著嚎：“什麽狗屁文件！你不問女兒死活，尋我鬧什麽事！”

二人廝打、叫罵。尤茜驀然驚醒了，她憤恨地猛力推開尤華，虎視眈眈地瞪著他，厲聲怒吼：“你主謀整死張林幾人！原來你是反革命兩麵派，你的笑臉是偽裝，你那冠冕堂皇的言論是欺騙，一切都是欺騙！現在你徹底暴露出了猙獰的麵目！什麽老革命，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她狂怒，，渾身顫抖。

”我反革命？哼，張林才是真正的反革命呢！“尤華瞪著女兒惡狠狠地說，“告訴你吧，他父親是叛徒，地委來人專門要張林的材料了。他打死鄧啟光，又帶頭搶武裝部的槍支，這你知道，單這就夠得上槍斃了！”

“啊！我知道，我全知道！”尤茜毫不示弱，咄咄逼人地反唇質問：“鄧啟光是內奸，不是你說的？不是你唆使他去批鬥的？不是你支持他們去搶武裝部的槍支嗎？”

尤華頓時臉變得鐵青，惡魔一樣雙手猛然掐住尤茜的脖子，氣呼呼地惡罵：“孽種，孽種！你敢這樣陷害你父親！存心要把你父親置之死地嗎？”

眼見尤茜被掐的翻白眼，歐陽梅氣急敗壞地渾頭蓋腦撲打他，哀號：“你要掐死女兒嗎?狼心狗肺的東西，我跟你拚了！”她抓起衣架上的衣撐，朝尤華光頭猛砸兩下，他倒地了。尤茜因被扼氣竭，也昏厥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