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狼—白思量

  

             白  眼  狼——白  思  量

                    白  眼  狼

     那是一九四八年吧，新春伊始，正跟父親用小推車往田裏送糞，邋遢狗（其名大狗，因他太邋遢，村裏都叫他“邋遢狗”）跑到我跟前，神神秘秘告訴我：“我小叔說，在咱村西頭大廟裏辦學堂。我小叔的同學白寅良當老師，讓我跟他學。、、、”他洋洋得意地絮叨個沒完。我父親卻不耐煩了，瞪了他一眼，吼道：“爬開！嘀咕個啥！要不你也來拉車！” 邋遢狗吐下舌頭、縮著脖子跑開了。這一晌拉車，雖累得骨頭都酥了，心裏嘣提有多高興，想，我也快不拉這破車了。

我們大廟村真托這座大廟的福了，縣上居然在這座古舊大廟裏辦起了完全小學，方圓十裏八村的孩子們都來這上學。我以前滿打滿算上了不到一年私塾，本想撐死不過上個三年級罷了，誰知我父親讓邋遢狗的小叔到他同學白老師那裏給報了名，是四年級。白老師是老師中最年輕的一個，二十浪當歲，愛斜著白眼、咬著嘴唇看人，我們心中都怵他。可聽邋遢狗的小叔說，他是白樓村人，早先在縣中時是有名的高材生，後又在省五師學了兩年，學問很深，為人很誠懇，是位難得的老師。可我們不以為然，認為他“嘴邊沒毛，說話不牢”。

他上了幾天課，有板有眼，大家感覺還不錯，隻是很嚴厲，一點不講情麵，有一點錯，就批評得狗血淋頭，還好揪耳朵，不過不甚疼。一天默寫生字，叫邋遢狗上台在黑板上寫，結果十個字隻寫出一個“陝”，還把“耳朵旁”安反了，成了“郟”字，而且“耳朵旁”特別大，又下垂。太丟人現眼了。當下，白老師氣得咬著嘴唇、斜楞著眼，望了他片刻，搖著他的大耳朵，慍怒道：“你的大耳朵長哪裏去了！這般沒記性。” 邋遢狗耷拉著腦袋回到座位。課下，同學們戲謔地喊他“大耳朵”，他氣得罵咧咧說：“好沒良心的家夥！還是我小叔的同學呢！又在我家喝酒，給我辦這丟人，真是‘白眼狼’！”

我也不比邋遢狗強到哪裏，所以，下午放學時，白老師把我和邋遢狗一起留到學校，讓把學過幾課的生字全默寫會；他又打了盆水，讓邋遢狗把破襖上的鼻涕、飯疙疤、黑汙點都擦淨，把衣扣係整齊，把鞋襪穿好，不許趿拉，直折騰到太陽都落山了，才讓回家。邋遢狗好惱，一路恨巴巴地嘟囔：“好你個白寅良，怪不得你白眼多，真是一隻‘白眼狼’！對老子動真格的了！啥都管，、、、”我心裏也好熬糟，心想，你“整治” 邋遢狗，何苦搭上我陪罪呢？

哪知這還不夠，星期天又要求我和邋遢狗跟他去外村刷大標語，且再三強調衣帽整潔。他讓我倆抬著白灰桶，一路背誦課文、詩歌，還有乘法表。他寫標語時，要我倆緊盯他的手，看點、橫、撇、捺是怎樣運轉手腕的，寫完還要我們念幾遍、記住，什麽“共產黨領導人民翻身求解放”、“平分土地財產，人人都過富裕生活”等等。這天，光標語填了一肚子。

經這番“整治”，我倆徹底折服了。邋遢狗再不敢邋遢、拉颯了，雖無好衣服，穿的卻也刮淨、周正。我兩也開始夜戰了，每晚趴在小油燈下寫呀、背呀，困極了，方倒頭睡去。

其實，白老師對別人一樣動真格的。他教我們語文、算術，一次高寨村高升算術錯了幾道題，就把高升留下輔導，弄得高升天黑回不了家，跟他在校過夜了。同學們看他那嚴厲勁，心裏發“毛”，認為他沒人情味，背地裏不稱他白老師，也不呼他的名白寅良，而是叫“白眼狼”。

可有時也叫他“白娘娘”，因為他愛與同學們一起踢毽子、跳大繩，一起玩鬧，一起大笑；有時還帶著大家越野賽跑，大呼小叫，跑累了就地一滾，四腳拉叉，仰天長嘯。此時大家望著他發笑，竊語：“‘白眼狼’也會變‘白娘娘’呀！”

然而，他被看作“白娘娘”的時候終究沒有被視為“白眼狼”的時候多。

                   龍 的 傳 人

   我不知為什麽周圍村仇視我們大廟村？是因為我村得天獨厚，有這座過去很是輝煌的大廟，十裏八鄉都來燒香朝拜，氣憤不過嗎？反正各村的狗崽子們常找我村的茬，現在天天同室學習，仍是格格不入，雖不敢明槍執杖地幹，也少不得暗中摩擦。是他那尖鼻子嗅到了異樣氣息，還是他那斜楞眼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反正他這“白眼狼” 詭詐地突然作出異乎尋常的決定：一連數天，每天下午課外活動，總帶領全班到校外大葦塘邊，讓同學們近看叢集的蘆葦那節節空、挺拔向上的勁姿，樹間滿綴的紅棗黃梨；遠望湛藍的長空，浩蕩波浪般玉米、高粱豐收在望的田野；待大家雀躍、昂奮的情緒稍稍平靜下來，他便與大家圍坐在虯枝蜿蜒的老槐樹下，在習習微風中，給我們講“龍的傳人”的故事，講的是那樣新鮮、生動、神奇。

原來我們中華民族的老祖宗是伏羲皇，他生的何等神奇啊！他“龍身人首”，高大威儀，睿智聰慧無比，是天下第一的“智聖”。他有崇高的神聖之德，團結統一了華夏大地各個部落，成就了民族大融合。他仰觀天上日月、星雲、雨雪、雷電，俯察地上山川、河流、大風、霧氣、飛鳥、走獸，從而根據天地間陰陽、萬物變化之理，發明創造出了神奇的八卦，開創了中華淵源流長的文化；他又發明了結繩織網，教民捕魚狩獵；還發明了烹飪技術，結束了茹毛飲血的時代；還創作樂曲，教民歌舞。他是神奇的龍，為子孫開啟了龍的文明。

他還講：炎帝、黃帝奉行龍祖羲皇的聖德，各張赤龍旗、黃龍纛，兩大部落聯合，共同討伐暴虐無道、為害天下的蚩尤。蚩尤銅頭鐵頸，頭長尖角，身生長毛，硬如劍戟；能吞沙石，噴雲霧，凶惡無比。黃帝創造指南車以破蚩尤噴吐的漫天大霧，炎帝製造火龍，專燒蚩尤的尖角長毛。蚩尤狼狽之極，以頭怒觸不周山，致使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天下太平了，炎帝南去，引江、淮入海，又作耒耜，教民農耕稼穡。黃帝在中原篳路藍縷，拓荒墾田；命倉頡造字，螺祖教民養蠶、繅絲；又造舟車、探醫理，開音律、術算。廣開人類智慧，大興中華文明。所以，自古迄今，中華民族的德光靈秀，無與倫比，實在是源淵流長。

、、、、、、。

竟想不到“白眼狼”如此有學問，連遠古老祖宗的事談來都如數珍寶，真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衷心感激他、敬愛他。每當他講得眉飛色舞、慷慨激昂，激動不已；我們聽得心潮激越、澎湃之時，好像師生心靈感通、情愫交融一樣，往往情不自禁地同時高呼“我們都是炎黃子孫”、“我們都是龍的傳人”。大家都深感作炎黃子孫、龍的傳人無尚榮耀、無尚自豪，意氣風發，雄心昂揚。

之後，這成了我們團結奮進的口號，凡遇矛盾、衝突，總是說：“我們都是炎黃子孫”、“我們都是龍的傳人”，滿腔的惡氣、怒火也便煙消雲散。

事隔多年，每想到白老師，那師生同心同德、同聲相應的激昂、奮發的一幕便浮在眼前，仍長我誌氣，仍催我奮進！

 

             瘸   腿  記

又是春風和煦、春光駘蕩的時節。

這是誰出的餿主意，要去拆沒梁廟，讓學生去搬磚瓦，說準備興建新教室，真是沒事找事！

這沒梁廟距我村約有四五裏，座落在一塊四不挨村的高地上。它可不是一般廟宇，在這方圓百裏真大名鼎鼎。據說，它是唐朝敬德奉敕修建，院中那棵數丈高的大柏樹上的大洞，就是敬德的馬啃的。廟中供奉五大天尊，神靈得很。原來殿脊正中，裝有夜明珠，入夜，瑩瑩青輝照射白裏；後來，不知怎麽被南蠻法師盜去。建廟來，黃河幾次發洪水，周圍幾縣都遭水淹，獨這一帶像水漲地高一樣，安然無恙；所以，很久以來，這十裏八村的老鄉總是逢節按令到廟中進香。雖近年稍衰，東西廊房也倒塌了，可這沒有一根梁木的三間大殿，依然是石門石窗、青磚碧瓦巍巍肅穆，誰敢去動它一草一木？今居然要拆大殿，能有好嗎？我們懷裏都像揣著兔子一樣撲通撲通地亂跳。

白老師年輕氣盛，似乎全然不在乎，或許他不知道這些，興奮地帶著我們班一馬當先、一路小跑著衝向沒梁廟。到那裏，也不喘口氣，棉襖一甩，抹把汗，率先爬上破牆，用力去攀那伸出的飛簷。看他趔趔趄趄，大家都瞪大眼、屏著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唯恐他出事。見他抓住了簷沿，又扒著了側脊，我們方長長吐了口氣。不料，當他右手扒著側脊、左手捺著殿簷，縱身上跳時，是用力過猛吧，那殿簷突然崩塌下來，白老師隨著墜下，狠狠摔到碎磚爛瓦堆裏，當時便沒了氣。我們全都嚇壞了，驚喊中號啕大哭。校長聞聲跑來，見狀，連聲吼道：“快送醫院搶救！”我們七手八腳把老師抬上平車，邊哭邊拉著飛跑，推的扶的都搶著幹，簇擁著把老師送到集上醫院。校長讓我們各自回家，可誰也不肯走，眼淚巴巴聚在醫院門口，不住向裏探頭探腦，都心裏不停禱告：“求靈驗的天尊老祖饒恕我們的罪過吧，我們也是無奈呀！求天尊老祖不要懲罰白老師，讓他活過來，我們離不開他呀！我們到沒人地方給你磕頭，我們永遠敬拜你！、、、、”

天已過午，校長才出來，見我們還沒走，擺著手說：“回去吧，回去吧！你們的老師醒過來了，他左腿骨折，右腿重傷，要住院治療。”我們隻得怏怏走去。

此後，我們天天趁午休或放學後去看老師，隻怕他不教我們；白老師也很惦念我們的學習，醫院本要他至少住一個月，而他勉強住了十天便拄著雙拐跑回了學校。當時，大家都驚喜的熱淚盈眶，搶著上前攙他、扶他；機靈的“大耳朵”飛跑回家搬了把太師椅放在講台上讓老師坐。這陣子大家特別老實，上課也特別用心，光怕惹老師生氣。

聽說老師憂心他老母沒吃的了，我和“大耳朵”背了一小袋黃小米、一小袋玉米麵，趁星期天跑到他家白樓村送給老奶奶。這事，他知道了，倒生氣了，斜楞著眼，氣哼哼地說不該瞞他，“想幫我，很好，何必偷偷摸摸呢！做事要光明正大，不能學窩窩藏藏那一套！我的月俸小米在這擱著，回頭拿回去！”他是那樣的嚴冷，我倆心裏直發抖。

下個月，我倆隻好光明正大地替他把月俸小米送回家了。

是我們天天的禱告顯靈了吧，幾個月後白老師扔掉了雙拐，腿不瘸了。一天，他突然買了一大包糖果，喜氣洋洋地分給大家吃，他嘴裏也化著糖，問：“知道我為什麽請你們吃糖？”“慶賀你的傷腿好了！”我們異口同聲說。“不是，是慶賀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昨天，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莊嚴宣布的。我現在給大家讀讀這報道。”他從抱中拿出《人民日報》，聲音宏亮地讀起來，“下午二時，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在中南海勤政殿舉行第一次會議，一致決議：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三時整，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秘書長林伯渠宣布典禮開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副主席、各委員就位，樂隊奏《義勇軍進行曲》，毛澤東主席莊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已於本日成立了。’、、、、”頓時，同學們興奮得狂呼亂舞，恨不能飛向北京，飛向天安門；白老師也狂笑著跳啊舞啊，全然忘了剛好的瘸腿。好一陣，那真夠盡興，真夠帶勁！

這喜氣給我們鼓足了勁，開始向年終考試衝刺。這年我班在全校獲“滿堂紅”稱號，因為全班消班滅了不及個現象，好不自豪！放寒假前，白老師特特告訴我和“大耳朵”，因兩次送口糧的緣故，老奶奶定要我們新年間去他家玩玩，聽了好不興奮，想，正好給老奶奶拜個年，祝她老人家長壽、安康！好容易盼到正月初五，一早飛跑趕到他家，“大耳朵”一說去給老奶奶拜年，白老師又揪著他的耳朵，似笑非笑道：“我不是說過，咱們不搞那俗套！立個規矩，誰再提拜年二字，就揪誰的耳朵，好吧！”於是我倆隻好嗑瓜子、吃花生了，欣賞他寫的對聯，看那字字筆劃遒勁、走勢酣暢，龍飛鳳舞之姿，好讓人佩服、羨慕，心想，何時能把白老師的本事學到手呢？午餐，有葷素各樣菜，尤其老奶奶那三鮮餡水餃，真讓人大飽口福，以致終生難忘。

            白  思  量

開學不久，聽說白老師又要去刷大標語了，心想正好跟他學學寫字，於是我和“大耳朵”自報奮勇為他抬白灰桶。走在路上，春寒料峭，“大耳朵”不住揉搓雙耳。白老師好像心事很沉重，走出很遠，方歎口氣說：“你們知道吧，美國出兵朝鮮了。我國東北和朝鮮毗鄰，隔著鴨綠江，一衣帶水，雞犬相聞，唇齒相依。一旦朝鮮失敗，唇亡齒寒；美帝亡我之心不死，勢必要把戰火燒過鴨綠江，那時我們國家就很危險了，真不堪設想！”他又沉默了。正在我倆心悸肉跳當兒，他長長吐口氣說，“我想參加誌願軍，又舍不得你們這群孩子！”說著，潸然淚下。我倆的心也一下抽搐起來，既怕美國鬼子打來，又怕老師離去。這天哪還有心思看他寫字，隻記得他寫有“抗美援朝，義不容辭！”“保家衛國，人人有責！”。

到底，剛邁進紅五月，白老師便毅然決然投筆從戎了，義不反顧奔赴了朝鮮戰場。我們得知，他已走了三天，連最後一麵也不得見！一時生離死別之痛、依依眷念之情，盡湧心頭，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嗚嗚咽咽哭起來。代理班主任原教導主任見狀，甚是不耐煩，鄙夷不屑地走開了。他向來依老買老，自視清高，很是看不慣我們班的作風。隨後，他氣呼呼地走回來，拍桌打椅，聲色俱厲地訓斥起來：“太不像話，號什麽？哭喪嗎！你們留戀白老師，不願他去參加誌願軍，這是拖革命的後退！你們隻顧私人情感，不考慮革命大局、國家利益，這是淺薄、狹隘、自私的農民意識的表現，是庸俗、低級、無聊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在這革命的年代，是容不得的！隻有高尚的、遠大的革命觀、道德觀才有前途！、、、、”他出盡了氣，泄夠了憤，一拍屁股走開了。

這下，教室裏像開了鍋，群情沸騰，大家隻覺蒙受了天大的冤屈、莫大的侮辱，紛紛狂吼：“真他娘的窩囊氣！”“這學難上了！”、、、、第二天，小李莊的三位同學就不到校了，原主任更惱火了，發狠話道：“鬧情緒，公然曠課，這就是抵觸批評，與學校作對，必須公開檢查！”氣勢洶洶地恫嚇、壓製我們，這更讓我們心裏窩火，也就越發思念白老師了，隻覺他才是知我、疼我、貼心於我的人。百般無奈下，我們決定給他寫信，向他訴訴一腔冤情，吐吐一肚苦水。前麵寫了對他的思念，原主任的訓斥，以及小李莊三位同學憤而退學的事；最後用特大的字寫：“我們渴望你早早凱旋歸來，還作我們的老師吧！”當時，我們是含著熱淚寫的。

好不容易苦熬到七月，在溽熱酷暑中參加了縣中招生考試，一揭曉，我們就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給白老師寫信報喜，在表達了殷殷的思念之情後，告訴他：“你預料的十二位同學全都金榜題名了，你沒預料的高升、“大耳朵”、田四喜、烏亮四人也都上榜了，這都是你培育的碩果啊！你心血的結晶啊！我們將在新的學習征程中，牢記你的教誨：‘龍的傳人，要有龍的精神，奮發揚厲，誌存高遠，一往無前！’我們發誓，決不辜負你的希望！！”

雖然兩封信都沒有回音，白老師也一直沒有消息，可我們始終懷念他，無盡地思量他。至今六十餘年過去了，明知思量也是白思量，卻仍由衷無盡地思量。思量他言談舉止，形貌影像；思量他身體力行，誌向雅量；思量他外嚴內寬，真誠至愛；思量他念祖深沉，赤子心丹；思量他才華橫溢，正氣凜然；思量他的影響，對我們的熏陶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