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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祭父

(2017-03-15 21:49:09) 下一個

                                                                  
父親走了一百天了。看著最後和他的合影,他還是那麽慈愛安詳,精神熠熠,仿佛就是一個夢。這一世,相處的日子已經逝去。從此以後,我叫爸爸時,已無人來應。


記憶中的父親,在他威風凜凜,挺拔偉岸的身軀裏,有種樂善好施的古道熱腸。從小到大,家門永遠都是敞開的。不管是遠道而來的村裏老鄉,還是同處大院的鄰居朋友,隨時都可以推門而入,坐下暢談。小時候,中午時候來來往往的多是村裏的老鄉們。我們都已經習慣了午飯桌上突然加入的不速之客。下班回家匆匆做飯的母親也對措手不及的加飯加菜習以為常。從老鄉們的鄰裏糾紛,孩子工作,保健醫療,到村裏的發展建設,都是在一次次的推門而入中開始的。一個不關大門的父親,一份坦坦蕩蕩,敞開心胸的熱情,就這樣邀約著父老鄉親,邀約著鄰裏朋友。盡管他後來年事已高,為了安全,家人就勸他平時關上大門,但直到他去世的一天,這個習慣都一直沒有改變。


父親的同事朋友們都說父親勤奮刻苦,文采斐然。奶奶也說由於父親自幼喪父,十二三歲時就被迫輟學下地幹活,但父親酷愛讀書,利用一切時間看書學習,練習寫作並積極投稿,一直奮鬥到了“山西日報”社做記者,自強自立地為自己開創了一片新天地。這從父親喜愛藏書,寫得一手飄灑剛勁的書法中可見一斑。年輕的父親愛書籍,愛書法,愛攝影,也因此給我們兄弟姐妹幾個留下了許多美好的瞬間。


青年時的父親不僅是個儒雅的文藝青年,也是個赤誠的熱血青年。憑借他的自強不息和出眾文采,軍區破格為他打開了大門。猶記對越自衛反擊戰時,父親在參加完軍區會議後,拿出了他的手槍擦拭,報名要求上戰場。一身戎裝,佩戴手槍,準備保家衛國的英武身軀深深刻刻地鐫刻在我的頭腦裏。任何時候,回想起在部隊度過的那段歲月,那幅威風凜凜,果斷勇敢的畫麵便跳躍而出。那時的父親正當年,上有高堂,下有兒女,但國家有難時,他堅決挺身而出,為國而戰! 不知多少次地想過,雖然是和平年代的軍人,但父親身體裏流淌的是真正的軍人血液。他的一身正氣,剛正不阿,光明磊落,嫉惡如仇是天賦的品格!


自幼喪父的父親十二三歲時就一肩挑起了照顧家庭生活,供養弟妹上學的重任。一生清廉,生活簡樸;衣食住行,節儉有度。在飯桌上從不忘提醒兒女們要愛惜糧食,珍惜農民的辛苦勞動。反對鋪張浪費,信奉節儉生活的父親在幫助人時從來都是慷慨大方,而且不計回報。不僅自己積極主動地捐助,而且教育子女要有一個奉獻的心靈。汶川地震時,已經退休的父親一看到消息,立刻取出存款薄,讓弟弟去機關捐助。弟弟到了機關都不知把錢給誰,因為機關的捐款活動還尚未啟動。


父親一輩子教子嚴厲。年青時血氣方剛,偶爾會對兒子們棍棒教育,但冷靜過後,他總是會外出買點子女們喜歡吃的東西回來。雖然嘴裏不說,但大家都知道,他也心懷不忍。但他信奉嚴於律己,把子女教育成為對社會有貢獻的自強自立的人是他的責任。


我是他心愛的女兒。從小到大,一直對我關愛有加。送我上大學,送我出了國。我在追逐自己的夢想中一天天地離他越來越遠。從沒有問過他和母親,願意我這樣離開他們,遠渡重洋麽?


北京那段灰蒙蒙的日子裏,他在我們給他的希望中堅持著。那天我要回大哥家,他說我和你一起走吧。我說路太遠了,你身體不行。他和我出來,坐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說你趕快回去吧,一會天黑了。他堅持在醫院門口坐一會,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目送我去乘車。在回程的車上,回想著當年父親魁梧的身軀和如今羸弱的身體,我的心裏一陣陣地抽搐。

父親一輩子都是個無所畏懼,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直到失去了母親,他才顯出了他的脆弱和孤獨,近半個世紀的朝夕相處,相濡以沫,已讓他們從精神上融為一個人。母親走了,他隻剩下了半個人。他在念叨了母親六個年頭後,也追隨了母親的腳步走了……


他的一生習慣了去幫助人,去照顧人。他不習慣被照顧,甚至在他生病臥床不起時也盡力自己來做事情。被照顧的日子對他來說是一種痛苦,很難,很難…… 弟弟說他走的時候,頭腦依然很清楚,他讓弟弟把老友們叫來做了最後的告別,最後時候依然還記得弟弟的朋友,把那個在京開車送他去醫院的,幾十年來一直叫他叔叔的孩子叫來做了最後的感謝


最後和他的日子裏,父親褪去了銳氣。我走的那天,哥給我和父親照了張合影。這是哥照得最好的一張合影。照片中的我依偎著父親,父親露出了安詳慈愛的笑容。我和他道別,叮嚀他保重,約定兩個月後再回來陪他。 我原以為我還能陪他走完最後一段路,我原以為我還能和他說我們都以有這麽個父親而驕傲,我原以為我還能給他說謝謝這輩子你給我的愛,我原以為我還能給他說,我愛你和媽媽,不管你們在哪裏…… 但,我沒有了機會,一如六年前一樣……


不管我們有著怎樣的思想準備,當這一切到來時,依然讓我們無法承受。太快、太快了…… 當我再次推開家門時,那張熟悉的沙發,已永遠永遠地空在了那裏…


就這樣,六年間,我們的母親父親相繼去了另一個世界。


上個周末,萌說夢見了奶奶。奶奶想吃茴香餃子。奶奶在世時喜歡吃點素餡餃子,爺爺就喜歡吃肉餡餃子,羊肉餡豬肉餡都是最愛。運城的茴香鮮嫩清香,很和父母胃口。周末是初一,做好了茴香肉餡餃子,放在父母照片前,點燃一柱香燭,請父母下來品嚐。這時窗外一道彩虹掛上藍天,美麗絢爛。嘉嘉說,“姥爺姥姥乘彩虹來吃餃子了!”


是的。我相信父母來了。我是真的相信。雖然我見不到他們的音容笑貌了,但我知道,他們的靈魂就在這裏。每當心頭升起一份想念,我便明白在天上的望鄉台上正有兩個靈魂守望著人間。仰望天空,輕聲問句:爸,媽,你們好嗎?希望你們在那裏健康快樂!


女兒

2017.3.3 於悉尼

 

料得年年腸斷處,秋風起,蘆葦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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