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鴿溪山莊—111—風痕

(2020-03-02 16:24:12) 下一個

風痕  

風,是會留痕的。

我再次來到鴿溪的時候,風還是很大。陣陣呼嘯中,風晃動著可以搖動的一切。很多枯枝落在樹下,蒲葦的花絮也折斷了。

我走在風裏,看著熟悉的一切。這裏被山水阻隔了一月,但走在其中,熟悉的感受來的竟是這樣快。

絲黛拉再次回到自己的家。她找來一根木棍送給我,於是我扔她撿,高興地在院落奔跑。

多雨,讓草坪變得很軟,甚至有些泥濘。溪水急急地流著,伴著潺潺水聲。院落還是我走時的模樣,隻是一些花開了。

白色的雪滴草花點綴著地麵,櫻草的色彩間是番紅花的花蕾。石楠在盛放。石楠的花很小卻很多,遠遠看去,整個植株都是花的顏色。

對這些花,我並沒有過多留意,隻是眼前的色彩,的確意味著春來了。

我看著空空的河穀,在想著遠方的事。那裏有很多生命,已經無法再看到春天了。

世界是公平的,但人間不是。在遙遠的地方,因為當權者無視人民的生命,太多的人死去了。

瘟疫在繼續著。人們也沉默著,看著暴政把悲劇寫成頌歌。

因為窒息而去的人,都是很痛苦的。當一口真實的呼吸成了人生最大的奢望,人們想到的,會是什麽?

我想起了自己在北京六院內科實習時的第一次夜班。

一位已經住院很久,70多歲肺心病患者在深夜忽然出現了呼吸困難。老人很瘦,坐在病床上吸著氧,艱難呼吸著。隨著每次吸氣,患者的胸骨和鎖骨上窩深深凹陷。

我是學生,根本不知救治程序,隻是站在一邊觀摩帶教老師處理病人。

老師聽過心肺,測過血壓後,便讓護士吸痰 並加大氧氣流量,輸液的同時從小壺給了10毫克地塞米鬆。(當年輸液,多是半開放式的。)

十分鍾過去了,老人並未好轉,口唇明顯出現了紫紺。

老人痛苦地喘息著,很多痰難以咳出。護士急切地吸痰,吸引器不停地響著。或因腦缺氧以及吸痰對咽喉的刺激,老人嘔吐起來。

老人呼吸變得更加困難。我看到老人的口腔裏全是嘔吐物。吸痰已經無法有效操作。

沒想到,我第一次夜班實習便遇到搶救。我看著老人痛苦,又無能為力。

老人已無法堅持,紫紺加重,大汗淋漓,眼神迅速暗淡下去。

“我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把嘔吐物掏出來。”我對老師說。老師沒說話。我認為是同意。

彌留狀態的老人努力張著嘴,已經無力將嘔吐物吐出。我來不及戴手套,赤手從老人的口腔和咽部掏著嘔吐物。

人生有很多第一次,這次也是。

嘔吐物清除了,但老人也漸漸停止了呼吸。

。。。。。。

老師在寫搶救記錄。護士在一邊不無惋惜地說,老人性情平和,治療合作,平時安安靜靜一點都不添麻煩,這麽走了真是可惜。

“連家屬都沒來得及通知。”年輕的護士歎息著。

“怎麽跟家屬交代啊,老師?”我問了一句。

老師看了我一眼,繼續低頭寫著記錄。

“不用擔心。如果家屬在,看到你做的一切,一樣會感謝的。”

我隻是做了該做的,從未想過其它。作為一個觀摩臨床才幾天的學生,我能夠做的,也隻有這些。

一些事我至今感到遺憾。在我幾乎掏淨老人的口腔時,我看到護士因為匆忙,將氧氣導管插入過深,進入了食道上段。

生命不可重複,人生的經曆也無法重建。在經曆過那次搶救之後,我恍間看到,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我至今還會想,如果氧氣導管能在合適的位置,如果搶救醫生在最後關頭做了氣管插管或切開,老人那夜,或許能度過難關。

風在繼續著,吹皺了池水,搖曳著蒲葦纖細的葉。

我在院落走著,看著風中的一切,茫然不知在想著什麽。自己的思緒,仍回望著故鄉的事。

我總會想,如果一個人對故土擁有愛,是無法忍受看到其受到傷害的。我也在想,在那片土地上,有多少人會真正懂得,何謂傷害?

當大片富饒的土地被水泥堆砌;當美麗的山嶺變得千瘡百孔;當無言的河水被毒物和垃圾充滿,我該怎樣讚美故鄉的山川?

當人們的空間隻是方寸的居室;當眼前的世界隻剩下一扇窗口;當一具具屍體被塞進車廂,有多少人會聽到,頌歌的背景是人間的哭喊!

當青春的熱血被謊言蹂躪;當心愛的長發被片片剪落;當心底流淚卻強作歡顏,有多少人會懂得,人性,也有看不見的尊嚴。

我可以看到,那些女孩兒的青絲,曾被怎樣嗬護;女孩兒柔軟的長發,又曾怎樣把夢幻纏繞。隻是她們太小,尚未意識到,長長發絲帶來的煩擾,才是生活真正的味道。

看到這些的我,如今連詛咒的心思都沒有了。

“隻要每個人都像個人的樣子,國家必會像個國家的樣子。”俞敏洪先生在近來的一篇疫情日記中曾寫下了這樣一句。

當熟識俞敏洪的友人向我推薦此文時,我僅僅看了一下這壓題的句子,便簡簡回了一句:“他大概明白,國家的施政方式,決定了每個人會怎樣行走。中國的天地間,限高三尺!”

我知道,動物在槍口麵前會奔逃會反抗。人在槍口麵前,卻很老實。

我也知道,在三尺天地間遊刃有餘的,都是怎樣的人!

我更知道,俞先生如今的行走,如果能昂首闊步,腳步徜徉,他的身高,一定不過三尺!

風一直在刮著。我走在院落,撿去樹下的枯枝,清掉蒲葦折斷的花序。

我在試圖去掉風痕。

鴿溪有樹,卻沒有巍峨之木。這裏有很多可以妝點時節的花草,隻是這些纖秀的花草,是無法經曆風雨的。

我有些感慨。

我站在河穀的院落,看著遠處的山坡。

那裏有很多樹。

天地之間本是無限的。除了自然,沒有什麽人為的因素能限製樹的高度。

我仿佛看到一些人,也如同一些樹木一樣,遠遠超越了他人,在頂天立地地生長。

一場人間的疫病,卻讓人看到,這個社會早已瘟了。

那裏所失去的,並不僅僅是生命,而是生命裏最珍貴的東西——對真情的締約和真理的求索。

我看到,瘟亂的世界從不缺少美麗的寬慰,更不缺少勵誌的雞湯和虛幻的讚美,缺少的隻是真正擁有力量的人,用思想,用膽略,用行動,讓人民敬為英雄。

我看到,在這個世界上,一些人的確在用腳步和雙手,在為社會做著什麽。他們一定知道,這片瘟瘴的世界,其實並不需要什麽疫苗,需要的,隻是人民期待的旗幟,和號角!

感謝!

以此文,感謝那些在疫病爆發期間,因披露真相或因檄文,卻被暴政迫害的人!

音樂:Pink--The Colour of Love, Yakuro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民.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感謝綠珊瑚!其實,俺一直在睡著。。。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清醒的隱士
民.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喜清靜' 的評論 : 奶奶姑還好吧? 問候!

願在不遠的未來,一切幸運!!!
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喜歡那一湖被吹皺了的水,似乎也有了生命。
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敬重醫生。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