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一些花卉會自播,於是除草時,我總會發現一些花卉的幼苗。
這些小苗出現在不該生長的地方,成了雜草一員。我不願舍棄這些幼苗,每每發現,便將其挖出,然後種在院落的其它地方。
兩周前除草時,我看到幾株野生的毛縷花(Rose Campion, Lychnis Coronaria)。這是種喜陽耐旱耐貧瘠的花卉。每到夏天,紅色的花朵便會把花壇點染。我挖出幼苗,便準備移栽到瓦礫花壇。
我拿著花走去草坪。在離橡樹不遠的地方,我無意間看到一隻小小的雛鳥,孤零零站在角落。
這是隻剛剛孵出的雉雞,在清晨的寒冷中,無助地站在草坪,縮成一團。
我放下花,拾起了小雞。
由於失溫,小雞毫不掙紮。從小雞的翅羽,可以看出這是隻隻有一日齡的幼雛。我捂著小雞,已經感覺不到它的體溫。我站在院子很久,把小雞在手中溫暖著。
清晨的寂靜中,我聽不到雞媽媽的呼喚。
我有些擔心,不知附近草叢裏是否還有失散的雛雞。
在北方,對雛鳥最大的威脅,便是失溫。孵化後的頭兩周,親鳥能否為之提供有效的保暖,是決定雛鳥能否生存的關鍵。
我的一位友人喜歡養雞,很有育雛經驗。我打去電話向她谘詢,看能不能收養這隻小雞。
她說她的一隻母雞剛剛孵出兩隻雛雞,正好可以收養這隻小雞。
我進屋,找來一個大紙箱,放進台燈,為小雞做了個臨時暖箱。
一個小時後,我再來看時,小雞已經完全康複,並開始在紙箱的角落尋食。
我把幾粒喂魚的狗糧壓碎,菜葉切碎,裝在小蝶,與水一起放進暖箱。小雞於是在明亮溫暖的小窩裏,自由自在,吃喝起來。
野雞都是單親家庭,我不知家裏發生了什麽。或許雞媽媽一次孵出太多的雛雞,無法全部照顧。或許,昨晚發生了我最不願去想的事,雞媽已經被狐狸傷害。
英國狐狸成災。由於狐狸數量過多,很多地麵營巢的鳥類,已經到了滅絕的邊緣。幾年前,我曾在院外的荒地看到許多灰山鶉的羽毛(Grey Partridge,與中國的斑翅山鶉同種),那是狐狸捕食後的痕跡。如今,鴿溪附近的田野,這種地棲鳥類已經幾乎絕跡了。
不久前,我在院落看到幾個破損的,被狐狸遺棄的雉雞蛋殼。我甚至在小山的鬆土中,挖出了一枚狐狸“種”下的雉雞蛋。
狐狸對一次吃不完的食物,都會埋在地下。在鴿溪的院落,我曾挖出狐狸“種”下的家雞、鴿子和麵包。
普通雞蛋與狐狸種下的雉雞蛋(左)
我不願過多責備狐狸。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受到製約的。因為狩獵,為謀生四處奔波的狐狸也在被人類控製著。隻是更多的人在參與著保護,讓這種製約的效力十分有限。
我沒有獵狐,也無疑在為狐狸提供著某種意義的保護。絲黛拉吃剩的食物,我都會倒在院落的大樹下。一夜之後,這些食物便會消失不見。
我不知道其它的雛雞會怎樣,但這隻幾乎被自然淘汰的小雞是幸運的。鴿溪的院落雀鷹出沒,也總有喜歡捕食雛鳥的喜鵲和烏鴉,更常有家貓野貓出現。命運,讓這個弱小的生靈,在一個恰當的時間和地點出現在我麵前。
晚上我把小雞送到了朋友家。友人的母雞正安靜在窩裏護著雞雛。小雞被放到母雞身下,立刻安穩在母雞溫暖的懷抱。
十天後,友人用微信發來了小雞的照片。在新的雞媽身邊,小雞已經明顯長大。有媽的孩子真是寶。看得出來,母雞對小雞嗬護無盡,視同己出。
大千世界,萬物乃容。人若心懷慈悲,便該是博愛的。但世界上,無論存在怎樣的救贖,卻從未出現過博愛之情。
我救下了這隻幼小的雉雞,卻不能說仁慈。院落的花草昆蟲都是生命,而我對這些生命的仁慈卻有選擇性。那些咬花的蝸牛蛞蝓(鼻涕蟲),那些毀菜的蚜蟲菜青蟲,那些嗜血的蚊虻小咬,以及那些在花壇生長的樹苗雜草,我似乎對之毫無憐憫。即便是對青坪的綠草,我為了自己的目的,也在用剪草機的鋼刃限製著生長。
我想,如今世界上的人大概都是這樣。人們讚美自然,但隻能是自然中的看客,沒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投身其中。我看到,在這個不大的星球上,人類一直把對自然的改變自詡為“文明”。
“文明”所至,樹倒樓起,山河更變。人類用自己所謂的“美”感,毀山填海,折花修樹。即便對自己的文化,也通過傳經布道和時代模式,用所謂的“文明”去統一著。
我想起過去的文字。在《一個人的西藏—16》裏我曾談到文化的消亡。達爾文時代的航船為世界運去了西方文明,他也寫出了《物種起源》。但他絕沒有想到,僅僅一個半世紀之後,隨著現代“文明”的傳播,不僅許多物種從地球上消失,人類的諸多文化,也隨著“文明”意識的統一,漸漸湮滅了。
寫下這些文字時,我在看著花園。北方此時的天很長,十點的晚間依舊明亮。
院落的鳥兒歌聲悠揚,花園的一切都平靜在晚色。幾年來,這片本屬於自然的土地,也因為我的存在被改變了。
私心!我感慨著。
私心,讓人們充滿欲望,也讓世界充滿敵意。如果說佛意深遠,生命也存在輪回,人們在這輪回中所關注的,卻總是眼前的生活。舍身飼虎是無奈,屬於故事。在現實的世界上,人間似乎有無數的慈悲之心,卻沒有一個人為一份博愛,去舍身飼蟲。
我想,如果說萬物皆有情,或許正是這個情字,讓世間體會著何為私欲,何為生克和寒冷。
我是獵人,盡管救下了弱小的雛雞,卻無法遮掩殺心。
年齡意味著經曆,會讓人漸漸體會生命的珍貴。除了有時必要的除害,我總是盡量避免獵取幼小的動物。我一直感到野生動物生來不易,即便是獵物,也該給它們一些時間去感受和欣賞世界。幾周前與Stuart一起去北約克郡打獵。我無意間獵殺了一隻年幼的野兔,至今心痛。
那隻野兔在80米外的山坡草地覓食,隻有頭部時隱時現。瞄準鏡裏我隻能看到青春的相貌,卻無法判斷野兔的大小。
無依托射擊如此小的頭部目標是很有難度的。我靜心瞄準。Stuart舉著望遠鏡,在一邊觀察著。
目標被一發0.17 HMR高速彈瞬間擊碎。
拾取獵物時,我發現是一隻斷奶不久,隻比鬆鼠略大的野兔。我埋怨著Stuart,說該提醒我一下。Stuart卻說,想看看我的槍法。
“Shot of the day.”他說。這隻年幼的野兔,用生命為我贏得一句扯淡的“讚美”。
我苦笑了一下,心裏沉沉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景,很多時候是不需要讚美的。當我把這個收養小野雞的事隨意間講給同事,一位正寫病曆叫Sarah的女孩仰頭看著我,嬌滴滴地一聲長調,“Dr Chennnng~~~”,媚眼如絲。
走過我身邊時,她特意抓住我的胳膊搖晃了一下,眼神溫柔地說:“I can’t believe you saved a baby pheasant.(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救了隻野雞baby。)”
在同事眼裏,我這個好打獵的家夥,渾身上下似乎隻有“殺”字。
我看著窗外,在想著那些走進生活的生命。小苗被移栽到花壇,會漸漸長大。被救的小雞離開了鴿溪,也或許有屬於自己的未來。
花園是寂靜的。野兔再次來到草坪,警惕地看看四周,然後跳進樹下的幽暗。
夜晚在臨近。
生命無處不在,也總有很多故事。在這個遙遠的地方,我寫下了這些字,記錄著眼前的世界。那是自己的生活,是鴿溪的故事。
這些故事都是平淡的,也讓我在平淡的日子裏,忘卻風塵,去體會生命的深刻。
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會令人感歎,但最動心的,是看著生命的到來,看著生命的離去,和在某個時刻,在世界的一個不經意的角落,看著生命因為自己的存在,延續。
感謝!
音樂:Sunlight Dancing,Terry Oldfie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