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陶陶,樂盡天真

I dream of souls that are always free, like the clouds that float. ~Nella Fantasia
正文

傳教士的愛

(2018-10-12 17:14:17) 下一個

(一)

那年夏天中台灣的藍天似乎更藍,豔麗的鳳凰花開得特別燦爛,連蟬聲也格外響,因為我要小學畢業了。家人比我還開心,爸爸媽媽哥哥們都很難想象“我們家妹妹居然也要小學畢業了!”。畢業那天禮堂裏,五年級的在校生為我們唱著那首熟悉的畢業歌

“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世路多岐,人海遼闊,揚帆待發清曉,誨我諄諄,南針在抱,仰瞻師道山高。

青校樹 灼灼庭花 記取囊螢窗下 琢磨幾載 羨君玉就 而今光彩煥發 鵬程萬裏 才高誌大 佇看負起中華 聽唱驪歌 難舍舊雨 何年重遇天涯“

歌聲中,頭一次感受著歌詞裏淡淡的離情,這可是人生第一次麵對的離別呀。盡管如此,還是歡天喜地從級任老師手裏領了畢業證書,等大家都快散去時,老師特別給了我一份畢業禮物,是一套趙麗蓮博士的英語教學唱片。趙麗蓮是個中美混血兒,由於她父親和國父是同盟會的同誌,在當時特別有名,並且剛在電視上主持第一個英語教學節目“鵝媽媽英語教室”。慈祥的麵孔,花白的卷發,胖墩墩的,穿著漂亮的圍裙,帶著小朋友說英文,就像從童話裏走出來的“鵝媽媽”;而上初中在當時,最大的不同就是終於要開始學英文了。

那個暑假,第一次不用做暑假作業,不用返校,是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暑假, 可是家裏的哥哥們還是照常上暑休課, 爸媽照常上班,我雖然每天很認真聽著趙麗蓮的唱片從A,B, C 的發音,到“This is a box, that is a pen”,沒幾天就開始覺得無聊了。有天中午,媽媽在辦公室打電話給鄰居的媽媽,要我騎著腳踏車沿著去市場的小路,在某處拐個彎再左拐右拐地到另一條小路,然後再騎個兩三分鍾會看到一個大門,她會在那裏等我。那時由於爸爸北調,在還沒決定定居哪裏時,我們搬離住了多年的公家宿舍,暫時在外麵租房子,新環境裏我特別開心,喜歡騎著腳踏車去找新路,發現新世界。所以那天我就很開心地拿著鄰居媽媽給的紙條,邊看邊騎地找到了那個大門。沿路兩旁是一般的農舍和住家,偶有一段路,兩邊甚至是半個人高的雜草,路也不很平,一路左拐右拐不說,還顛呀顛地, 等到我找到那個大門時,放眼望去,卻好像來到另一個世界。大門裏綠草如茵,右邊是個教堂,寫著”蘭大衛紀念教會“,左邊是個紅磚砌的兩層樓房子,建築格調和大門外的世界迥然不同。我看了不免眼睛亮了,心跳快了,嘴大概也成O 字形了,不遠處我看到媽媽和一個瘦高的西方女子笑談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高仁愛醫生, 或者,大多數人口裏的“蘭醫生娘”。

媽媽見到我來,一改往例,用台語和我說“來,叫‘蘭醫生娘’!”我笑著也用台語應著。蘭醫生娘用驚喜的眼光看著我,拍拍我的肩頭,用一口純正的台語說“噢,這昵大漢啦(個子這麽大)!? ”。我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名中年西方女子,瘦瘦高高的,有著說不出的慈愛在她眼裏。媽媽繼續用台語跟我說“你出生時就是蘭醫生娘抱著你的”,沒等我反應過來,蘭醫生娘接著說“是呀,那時你在你媽媽肚子裏蕩秋千呢!”我才恍然大悟,這就是我出生時媽媽的婦產科醫生。那時由於媽媽有早產的跡象,在醫院裏安胎,每次有什麽動靜時,全產科的醫生護士都嚴陣以待,折騰了他們一個多月,我還是在媽媽懷孕七個月後出生。那時早產兒的存活率不高,但我居然在一星期內就不用滴管喂奶,可以自己喝奶,提早出了保溫箱,給他們的印象很深刻,媽媽也因此和當時的高醫生結成好朋友。這個關於我出生時的故事,從小就百聽不厭的,知道自己還沒出生前就讓很多人為我忙 乎,心裏不免有著小小的得意。但這麽多年後我才有機會見到當年出世時第一個抱我的蘭醫生,心中的高興自不可言喻。

那之後,每個星期一,三,五的下午四點,我就騎著腳踏車到蘭醫生娘家學英文,時間湊巧的話,我也會看到蘭醫生娘騎著她那輛高把腳踏車,從反方向急忙騎來,見到我時,臉上堆滿笑容。班上的同學多是住在附近剛小學畢業的小孩,有農夫的孩子,木匠的孩子,也有幫人煮飯的歐巴桑的小孩,和我從前的朋友很不一樣。上課的地方正是她住的那座紅磚房。房子的建築形式我後來在電影“遠離非洲”時才知道是典型的英國式建築,從門窗,房間的格局,地上鋪的紅色地磚都充滿著異國的風味。我最喜歡的就是走廊下搭出去那間三麵都是落地紗窗的房間,據說夏天時,由於天熱蚊蟲又多,她和蘭醫生喜歡坐在哪裏看書或聊天喝茶,既涼快,光線又好,我們就是在那間紗窗房上課的。

蘭醫生娘並沒有教我們念 ABC, 而是教我們從身邊的東西學起,門,窗,桌子椅子等等,教了一會兒,就用遊戲來幫我們記,最常用的莫過於把男生女生分成兩隊,把學的字卡擺滿桌子,然後她先念個字或詞,被叫到號碼的孩子得從字卡中把她念的詞找出來。比賽得分多的那一隊,可以有鉛筆,橡皮擦等小禮物,或者一人一枝芋頭冰棒。不論輸贏,每次我們都學得很開心,覺得時間快得不得了,一下又到了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於是那個暑假裏,每天都期待著下個上課的下午,我原先鍾愛的那套趙麗蓮國中英語教學唱片,很快被蘭醫生娘的英語課取代。

開始練句子時,她甚至用台灣的傳統布袋戲玩偶來教我們演戲。由於她和蘭醫生都是傳教士,我們學的第一出戲就是聖經裏摩西出埃及的故事。還記得當時第一句學會說的句子就是“ Let my people go!”那時有個小男孩特別會耍布袋戲的玩偶,玩偶在他掌中好象可以活起來 ,還會摹仿很多動物的聲音,非常傳神。我則因為相對的口齒清晰,英語發音比別的小朋友好,就負責念故事的旁白。演出時,坐在台下的有還穿著雨鞋的老農,馱著背的老婆婆,都是同學們的家人,當然也有我的媽媽和哥哥們,我發現他們對蘭醫生和蘭醫生娘都非常熟悉,也非常敬重他們。在那裏,我也第一次拿到印有聖經經節的小單張,印象最深的是聖經裏的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祂使我躺臥在青草地,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你的油,你的竿都安慰我,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詩句祥和溫馨,令人有種安心。 詩篇是印在一幅粉彩畫上,畫裏是藍天下一條蜿蜒的小溪流過山穀,溪水旁有棵垂柳,綠油油的草坪上是各樣顏色的小花,鬆鼠兔子跑著,小鳥蝴蝶飛著。……給人寧靜祥和的景致。那可以說是我讀的第一首現代詩。

那個夏天很快就過去,我初中上了一個月後就舉家遷到台中,再也沒回過那扇大門內的世界,也不曾再見過蘭醫生娘。那段最起初的英文課,為我後來學習英文有很大的幫助,日後很多人常稱讚我的英文發音比一般人準確,我得感謝那年夏天的英文啟蒙課,蘭醫生娘更是功不可沒。然而很多關於蘭醫生一家人的故事,還是慢慢長大後才從報紙上一點一滴得知的。

(二)

我出生的地方彰化市是個以農業為主的小鄉鎮,沒有繁華的商業,鎮裏大多是世代居住那裏的平民百姓。附近幾個縣市最大的西醫醫院就是我當年出生的基督教醫院。蘭家一家兩代父子婆媳總共為當地的人們奉獻了六十八年的歲月。老蘭醫生(大衛)是英國人,愛丁堡大學醫學院畢業後, 受教會差派,和妻子在台灣剛被割讓給日本時到了台灣,接下醫院的工作。在醫院設立之初,由於民風閉塞,他們的來到受到很多的無禮的抗拒,此外還要麵對自然環境的艱險,盡管如此,他們仍努力引進西方醫學 ,濟世救人,更從事醫學教育,培育訓練很多醫護人員,解決當時醫療人員缺乏的困境。

他們最為人所感動的一段往事就是聞名台灣醫療界的“切膚之愛”。1928年時有個十二歲的小孩周金耀跌倒,膝蓋上原本不大的傷口,由於孩子的母親用草藥敷蓋,造成嚴重的發炎,傷口遲遲無法癒合,孩子也高燒不退,恐有截肢的危險,蘭醫生的太太連瑪玉天天到醫院照顧這孩子並鼓勵他要勇敢。有一天連瑪玉主動要求蘭大衛醫生割下她腿上的皮膚移植到小孩身上,這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是很大的挑戰。蘭醫生先是猶豫,也捨不得妻子受苦,但在妻子堅持下,割下四條大約寬一寸,長三寸的皮移植到這小孩身上。這在當時的台灣醫界來說,是一件值得書寫的移植手術,雖然沒有成功,但孩子卻奇跡地從生命垂危的邊緣好轉過來,長大後也獻身當傳道。周金耀在他的一次證道裏說“雖然蘭醫生媽的那塊皮沒有黏在我的身上,但永遠黏在我的心上!”鄉民聽到這段故事的,無不動容,難怪在當地流行的一句話說彰化城是“南門有媽祖,西門有藍 醫生”,這段往事也成了台灣醫學倫理的典範。

蘭大衛的兒子蘭大弼在彰化出生,十一歲時被送到山東青島的芝罘中學讀書,那是一個專為傳教士子女設立的教會學校。1932年進入倫敦大學醫學院,於 1940到1951年間在福建泉州的惠世醫院行醫,之間並在1946年攜新婚妻子回到泉州。當時的泉州是個貧窮儉仆又到處是熱帶疾病的地方,對初來亞洲的高仁愛醫生而言是個很艱難的課題,但憑著毅力愛心和她的信仰,高醫生後來不但學了一口地道的泉州話,更在風土文化完全不同的情況下,學會了完全的接納和了解以及無盡的包容。 蘭醫生在泉州行醫期間,甚至曾感染過瘧疾。1951年隨著大陸政權改變,他們被迫離開泉州,再輾轉回到彰化父親創建的醫院,繼續奉獻了二十八年的歲月。高仁愛醫生除了創立婦產科,更積極地發展公共衛生 ,帶著醫護人員從山上原住民區,到貧脊的海邊漁村社區作巡回義診及衛教工作,可說是台灣公共衛生的先驅。她的愛心和醫術像一盞燈,照亮了很多人的生命;小小的我,甚至在未出生之前已經領受了她的溫暖。每當我想象那雙把我接到人世間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一個未足月脆弱的生命交到我母親懷裏時,內心就充滿無限的感激。

我常想是什麽樣的力量可以讓這些傳教士放棄優渥的生活條件,遠離家人,飄洋過海來到陌生的國度,服侍說著不同語言,甚或敵視他們的民族,而且一代一代,前仆後繼從不間斷。我在美國念完書回台灣工時,偶然的機會裏來到任職的學校附近一所神學院,義務教年輕的傳教士學中文,當時有個南非來的女孩瑪麗,長得白白胖胖的,足足有我兩倍大,笑起來臉上有兩個淺淺的梨窩,非常甜美也很淘氣,講了一口英國腔英文,讓我想起當年的高醫生,覺得格外親切,我們倆一見麵就像照哈哈鏡,非常開心。她有個老舊的木製長方形盒子,盒蓋抽開,裏麵是厚厚的一疊泛黃的字卡,據說在神學院裏已經用了幾十年了。我和她常麵對麵坐著,我從木盒裏抽出一張張字卡,一字一句地領著她念,偶而找到機會尋對方開心時,倆人笑得前撲後仰,花枝亂顫地……在那一霎裏,我對自己的一點點付出感到安慰,在“得”了那麽多年以後,我終於可以付出,做個“給”的人了。

兩代蘭醫生夫婦退休後均回到英國,老蘭醫生退休後的住所甚至以Formosa為名,台灣對他們而言,不僅是生活及奉獻大半生的地方,更是心 頭牽牽掛掛的第二故鄉。我想,重要的不是他們嘴裏傳講了什麽,而是人們從他們的生命裏看到了什麽。

注解:蘭大衛 David Landsborough III      蘭大弼  David Landsborough IV      高仁愛  Jean Murray Corn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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