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遜河岸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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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裏的黃昏

(2020-01-04 19:39:05) 下一個

---寫給那年輕幼稚的歲月

許多年沒有見到曾阿姨了,她有一個很古老的名字:文君。卓文君與司馬相


如的故事從前就聽過,紅袖當爐的典故也還記得。初見曾阿姨的時候,覺得那個


名字並沒有用錯:明眸皓齒,微胖的身材掩不住殘留的風韻。她是爸爸的大學同


學。



  五十年代初的大學,舊東西並沒有完全被衝洗乾淨,她是係裏公認的校花。


不僅有美麗的容顏,更有孜孜以求的上進心,班裏的班委一輪一輪地換,直到她


自己當了班長,一切才算安頓下來。



  好景不常在。反右時,正當風華的她,不幸掉進了旋渦,以後的日子頗為坎


坷,直到我上了中學,有一天,爸爸的幾個大學同學在我家聊天,說:曾文君結


婚了,右派平反後,嫁了省研究所一個喪偶的所長。以前大家為她惋惜,現在總


算有了一個歸宿。



  曾文君--我記住了。我們這代人的名字裏,很少有叫"文君"的。倒是有叫"文


革"、"文衛"、"紅君"、"偉君"的。文君--這樣一個平凡而端莊的名字,在我的同


輩人中,實在是罕見。



  再見到曾阿姨,已經是一九九零年。我在上大學,躺在宿舍裏生病,曾阿姨


來看我,陪我去看病。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裏擠來擠去,醫院掛上了號,


又要等很久,隻好到醫院外的菜市場去逛。



  這是一個人間煙火很重的城市,黃昏的小吃攤上冒著蒸蒸熱氣,吆喝聲喧囂


著,陰沉的天色裏,路燈已經亮了,曾阿姨在一個幹菜攤上停住了腳步,她微微


地彎下身,熟練地用手掌抄起浮麵的一層幹菜,放進口裏,凝神細品,又飛快地


把菜梗從牙縫裏剔出來:"多少錢?"她問攤販。



  "八角。"攤販是個中年人,帶著很重的餘杭口音。



  "我們去別的攤。"她拉起我就走。



  "七角五。"攤主猶豫著喊出一個新價錢。我們沒有停步。



  "七角,七角,七角......"攤販嘶叫起來,聲音充滿了巴結、緊張與憤怒。




  她停下腳步,從他的攤位上秤了一斤醬色的幹菜。"烤肉吃。"她平靜地說。




  我笑了,曾阿姨實在是一個富有才能和經驗的人,隻是錯過了適當的時機,


隻好把才情、能力與果斷揮灑到瑣碎的生活裏,這也未嚐不是件好事。




  回到醫院,還有病人排在我前麵,我們隻好坐在長凳上聊天。



  "除非萬不得已,我絕不上醫院,現在的醫院都象獸醫站。"曾阿姨的語言有


睥睨世界的味道,想起她右派的經曆,覺得這在某種意義上是對人的一種肯定.




  "學校裏過的怎樣?"她問。



  我想起上午的政治課,課後留在教室裏看報紙。教課的老師頭上已有斑白的


頭發,密密的額紋是操勞和辛苦,雖然那不是一門讓他費力的學問。



  "你是這個係的學生麽?"



  "是。"他不認識我,上公共課的學生有一百多。



  "你姓什麽?"



  "李。"



  "啊--你可是李省長的女兒?"他的聲音高亢起來。



  "不,不是。"這使我驚訝,姓李的人千千萬,我跟省長素不相識,何以是省


長的女兒。



  "哦,"他的神情暗淡下來,"我隻是聽說李省長的女兒在這個係。姓李。"




  "我不知道。"



  有人在教室裏笑出了聲,老師抬頭看了看他們,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出了教室。




  中午午餐的時候,同伴指著一個胖呼呼,穿著一件軍裝的女孩說:"看,李政,


省長的女兒。"



  "她怎麽穿軍裝?"印象中,七十年代的人才喜歡軍裝。



  "北方來的幹部子弟,有這類愛好。"



  "我以前好象沒見過她。"



  "才從遼寧轉學過來,比我們低一級。"



  "大學怎麽轉?"



  "什麽不能轉?她是省長的女兒。"



  我抬頭看見她雄赳赳的背影和大踏步的走路姿勢。



  "她家是不是住翠苑新村?"曾阿姨問。



  "不知道。"我很吃驚,她居然已詳盡到細節。



  病看完了,無非是退燒消炎,醫生顯得非常倦怠,連多說一句話都覺得累,


我也沒有細問原因,和曾阿姨彼此道了再見,各自回去。



  兩個星期之後,曾阿姨又來我的寢室看我。"嗨,我去了你同學的家。"她有


一肚子的話要說。



  "哪個同學?"我一頭霧水。



  "李政,李省長家。"她昂然:"我告訴省長和他老婆,你和他女兒是同學...


..."我詫然,隨之湧起的是羞憤:"我不是她的同學,我和她沒有往來。"




  "那有什麽關係,我是去揭發那些貪官汙吏,對他們絕不要姑息......"她很


有氣派地揮舞著雙臂。



  我的耳朵嗡嗡地響起來:"揭發貪官汙吏跟我認不認識他女兒又有什麽關係?!


"



  我還在憤怒中,臉色鐵青。



  "嗯?......"她停頓下來,突然感到了什麽,我們彼此沉默著,又一次看見


天色緩緩地暗下來。我想起市場裏的黃昏:一個菜場上精明幹練的婦人與


一個在體製裏拚殺馳騁的女傑,前者使我容易接受得多,這樣的選擇不是因著性


別,而是出於對行政、權術、國家機器之類的厭惡與漠然。



  曾阿姨走了,我們短暫的交往至此終止。父親問及其中的緣由,大為光火:


"你怎麽可以這樣做?你不想想你生病她陪你去醫院?"



  "是,可我不想和省長的女兒扯什麽關係,貪官汙吏我也痛恨,但不想和他們


糾纏不休......"



  "好了好了,"他揮揮手,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



  時間過得極快,當我也挽著藍子在異鄉菜市場流連時,我想起了曾阿姨,想起那個人影瞳瞳的黃昏,那個對權勢充滿熱忱的政治老師,以及最後一個沉默的午後,心裏有隱隱的疼痛。書本和知識--在這個人煙浩瀚的世界,並沒有教給我們珍惜、包容與忍耐,它所賦予的洞悉力,往往使人犀利、自私而冷酷。當一次次經曆摔打與磨礪,我們變得如此堅硬,那樣倉促地了斷了人和人之間曾經擁有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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