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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與金婆羅

(2016-11-30 02:58:34) 下一個

 
十字架與金婆羅
 

基督禪及其詩的證悟

傅正明

 
                                     《中國時報》2015年12月25日
  

耶穌為人類殉難的十字架,是人生苦難的最著名的象征之一,同時是人類的願景,或人類最終獲得拯救的希望所在。相傳佛祖拈花示眾,手持的花朵是大梵天王率眾敬獻的金婆羅花,唯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從佛祖以心傳心的法教中,我們也可以想到人生的苦諦,看到佛祖對待人生苦難的哲學心態和樂觀精神。因此,十字架與金婆羅,可以作為所謂「基督禪」的象征的雙璧。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天主教牧師威廉•喬史頓(William Johnston )出版了《基督禪:一種靜修方式》(Christian Zen: A Way of Meditation)。一方麵,作者以基督教神秘主義的眼光來解讀禪宗,另一方麵,他把《新約》視為類似禪宗公案的精神證悟之道。作者認為:“‘保羅說,沒有猶太人和希臘人、奴隸和自由人,男性和女性之類的分別,因為你們都是基督中的一個。’這就是基督禪未來的發展。”該書引用的西班牙通靈者十字若望(John of the Cross)的兩行詩,可以說是喬史頓心目中典型的基督禪詩:

寂靜的音樂,獨自鳴響的聖歌,
每天重開的點燃愛之蠟燭的晚餐。

此處“寂靜的音樂”是上帝的音樂。美國作家麥維爾(Herman Melville)在小說《模棱兩可的皮埃爾》(Pierre; or, The Ambiguities)中說過:“寂靜是上帝唯一的聲音。”類似是話,在西方文學中不難發現。諸如此類的充滿悖論的比較宗教的相互詮釋和詩歌證悟,為讀者展現了一道基督教揉合東方禪修的精神景觀,啟悟人們尋求真理,陶冶愛心。

另一個例子,也可以視為基督禪的典型詩作。戴邁樂(Anthony de Mello ) 是印度籍的耶穌會士和靈修大師,其靈修觀融合基督信仰與東方生命哲學。在他的《鳥之歌》(The Song of the Bird,1984)中,作者把佛陀拈花微笑的故事生發成一首散文詩<製造商標的人>。他說:佛陀曾指著一朵花要他的弟子說些什麽,一個發表了一篇演說,另一個寫了一首詩,第三個打了一個比方。就淵博而言,一個勝過一個。唯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一言不發。戴邁樂把佛陀的三個弟子視為“製造商標的人”。我們大家都有這樣的通病:“人生如酒。/每個人讀到酒瓶上的商標,/卻少有人品嚐美酒”。與此類似的中國成語故事是“買櫝還珠”,許多學基督教和佛教的人,都沒有得到其教義之“珠”,即十字若望等虔誠信徒領略宣講和踐行的大愛。

由此可見,基督禪作為一種靜修之道,與上帝的寂靜和佛陀在某種情境中的無言密切相關。但是,基督禪詩歌卻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悖論:既不立文字,又不離文字,其文字必須以少勝多,以一總萬。

在喬史頓和戴邁樂之前,美國詩人、天主教修道士托馬斯•默頓(Thomas Merton)已經就基督教神秘主義、靜修和禪的關係作過梳理。喬史頓引用了默頓逝世之前不久寫給他的一封信,並且表示:他們達成的共識是:禪宗和基督教都可以超越一切範疇和二元對立的觀念。默頓在譯著《沙漠的智慧》(The Wisdom of the Desert)中同樣引用了保羅的教誨。《腓立比書》(2:5-7)的保羅告誡人們說:“你們當以基督耶穌的心為心。他本有神的形象,不以自己與神同等為強奪的,反倒虛己,取了奴仆的形象,成為人的樣式。”經文所謂“虛己”,意為“倒空自我”。默頓認為,修行此道的早期沙漠教父,即早期基督教徒中從鬧市退隱沙漠的苦修隱士,與古代印度的瑜伽行者、中國和日本的禪師類似,他們看重的是空性證悟和破除我執。

聖西蒙(St. Simeon)在沙漠的一個圓柱上苦修三十七年

 

中國古代有悠久的隱士傳統,卻不乏以隱求顯或謀求仕途的偽隱士。沙漠教父雖然也有沽名釣譽者,但大多是真隱士。他們往往捐贈自己的財物,救窮濟世,然後遠離錢財、權力和美女的誘惑,退隱獨處,甘於寂寞淡泊,以隱證空,以隱求靈。更可貴的是,他們中的有些人,例如聖安東尼(St. Anthony),強調他們遵循基督教教義,退隱是為了更深入地與社會黑暗勢力和自身的心理暗角爭戰,從而更親近上帝。據Athanasius的《安東尼傳》,聖安東尼說:“我們有可怕的狡猾的敵人——邪靈——我們與他們摔跤,如使徒所言,‘因我們並不是與屬血氣的爭戰,乃是與那些執政的、掌權的、管轄這幽暗世界的,以及天空屬靈氣的惡魔爭戰。《以弗所書》(6:12)’”由此可見,這樣的基督精神,與人間佛教弘揚的佛陀精神十分接近。

關於沙漠教父的修行,正如著名詩人W.H.奧登在<冒險家>一詩中描寫的那樣,“像陀螺繞著渴念旋轉,/他們經由迂回之路走向幹渴絕地;/在空無藍天下的空無洞穴裏/他們倒空自己像髒水一樣的記憶。”

悖論的是,他們的渴念,並非佛家所否定的對聲色之樂的渴念,而是對苦行的渴念。這種渴念,也可以借用默頓的<讚美詩>中的兩行詩來詮釋:“我陶醉於創世紀第六天的/浩瀚的曠野。”如我們所知,耶穌曾被聖靈引到曠野,受魔鬼的試探,可見曠野在耶穌生平中占有重要地位。默頓的詩,可以視為詩人對耶穌和沙漠教父的致敬、理解和仿效。

類似的是,莊子好比一棵獨立荒野的大樹。禪宗傳入中國之後,往往莊禪合流並稱。默頓在《莊子之道》中有一首描寫莊子的詩,題為<空舟>,同樣可以視為基督禪的典型之作,詩人寫道:

誰能擺脫成就/擺脫榮名,屈身混跡於/大眾之間?/……他抵達空無,沒有名望,/因為他不審判一個人/也沒人能審判他。/這是一個完人:/空是他的行舟。

由此可見,莊禪與沙漠教父的一大共同之處,是“虛己”或“倒空自己”,即佛家所說的證空。沙漠教父的苦修、禁欲,是仿效耶穌受難的輕度受難。較為重度的受難,是他們中的某些隱士,輕肉體,重靈魂,甚至自殘。例如,為了保持警醒,有些隱士端坐於旗杆或圓柱之上,聖西蒙(St. Simeon)在一個圓柱上的彈丸之地坐了三十七年。教父奧力振(Origen)以字麵意義解釋經文而自我閹割,以實踐“為天國的緣故自閹”(《馬太福音》19:12)的要求。中國古代文人也有頭懸梁、錐刺股的苦學傳統,但目的不同,大多為的是以苦求榮的“學而優則仕”。對於這種極端的折磨肉體的苦修苦學,今天當然不宜仿效,默頓也是持否定態度的。在《獨處思緒》(Thoughts in Solitude)中,默頓說:“假如一個人要活著,他的肉體、靈魂、大腦、心智、精神必須全部活著。”

與瑜伽行者和禪師相比,沙漠教父也許更像瑜伽行者中的苦修僧,或藏傳佛教中的密宗修持者,例如密勒日巴那樣長期在山洞中苦修的密宗上師。密勒日巴的證道歌無論與基督教詩歌還是禪詩,都有很大的可比性。
     

值得記取的是,《中阿含經》提出遠離欲樂與苦行兩個極端,作為修行的中道。換言之,靈與肉,不宜強行分開作為仇寇,而應當靈肉一體修持精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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