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曉

生活是可以緩緩的,即便看上去是在浪費時間,我情願在慢慢裏被時光雕刻,而不是急急地消耗生命的元氣。
正文

讀Munro~~相愛或是逃離

(2021-12-12 12:09:45) 下一個

整整有兩個月,終於把Munro 的短篇小說集《Hateship, Friendship, Courtship, Loveship, Marriage 》,台灣譯者王敏雯的中文版《相愛或是相守》,原版與譯版都讀了兩遍,其中一共有九篇,第八篇《Queenie》至少讀了三遍。這是我讀的第五本Munro的小說集。

Munro的小說極具個人寫作風格,如果單單讀中譯版是很難窺見她的文字魅力與寫作技巧。追憶2002年八月後的一年裏,我在Dovercourt街近Dundas街上的一家庭照看小嬰兒,孩子午睡時,我讀家長訂閱的《The New Yorker》雜誌,早已遇見了Alice Munro。能夠成為紐約客讀者群的作家,Munro的筆下絕不是單純的小鎮色彩,恰恰相反,她尖利的筆尖像一根針刺,這根針刺最終在小說集《Runaway》指向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

《Runaway》的中文版即《逃離》,結尾有關於肉體上的“一根針”的描述。在這本早於《Runaway》的《Hateship, Friendship, Courtship, Loveship, Marriage 》裏,或者在Munro的其它作品裏都看得見這根“針”,它好像是我們人生背負著的“十字架”,或源自於保羅在《哥林多後書》裏提到他肉體上的一根“刺”。(十天前早上,我讀保羅的這節2 Corinthians 12-7時想到Munro的“針”)

回到九個短篇穿起的這本書名長長的小說集,如果我給個簡短中文譯名,我會用《相愛或是逃離》。這不單是九個短篇都涉及婚戀家庭,也都有“逃離”在故事裏的遊弋,浮出念頭或潛伏日常或付諸實踐。

Munro的小說關注的女性與孩子,不少是來自單親家庭或私生子,可以稱得上是關心弱勢群體。就算寫失敗的婚姻或婚外戀,有儆醒人如何避免的實用功效。Munro是文學家,我更喜歡讀出文學的細枝末節。

請搭上Munro的這列火車,共有九節車廂。如果你是列車長Munro的新乘客,首先不要抱怨她不寫出具體年代,好像時刻表都懶得貼在購票的小窗口旁。但這是Munro對讀者智慧的尊重,就像她在短篇裏都不按照故事情節的時間順利,而是倒敘與穿插渾然一體。多讀此類寫作方式,是做了閱讀健腦操,嚴防失憶。

Munro在文字的各處撒了時間的小石子,像格林童話一樣,等讀者去辨識小說裏暗藏的時間甬道。這小石子的形式是以一部電影或話劇的播放,是速凍蔬菜的出現,是Tim Hortons店(加拿大的讀者知道至少在1964年之後),是一戰勝利時的鍾聲,是多倫多市中心Simposon百貨大樓(未被收購前,應當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前),是服裝與發型流行款式的暗示,諸如此類。

Munro的列車基本停靠加西的BC省或加東的安省。對於她的出生地與後半生至今居住地安省,是個出發站與終點站,故九篇裏的七篇在安省。

Munro本身對寫火車有多鍾情呢?在本集第一篇(即這個長長書名)裏第一頁第二節寫到了火車站,在《Queenie》第一句寫到多倫多的聯合車站。如果不寫火車站,也要隨筆提及像第三篇《Family Furnishings》裏的Alfrida,在母親意外去世後,父親找到火車上的工作逃離農場,開啟新生活。或者在鐵路路基旁散散步,如第四篇《Comfort》裏的夫婦。(在《Too Much Happiness》集裏有少女們沿鐵路路基放學回家。)連看“欲望好街車”還要搭上火車去多倫多。

梭羅寫在瓦爾登湖邊的重大樂趣是看春天來臨時,鐵路路基邊的細沙流動。

為什麽火車如此重要,它是“逃離”的一個重要交通,火車軌道是從小鎮出發到遠方的夢想翅膀。

就如Munro的小說離不開火車,Munro對人物的描述更離不開頭發。我對此的敏感是在去年讀過的《The Progress of Love 》,愛一個人與恨一個人可以改變發色。

對頭發細節的著墨是有傳統,像我在讀的《Jane Eyre》,夏洛特·勃朗特。然Munro偏愛頭發是細說從“頭”到“頭”重腳輕。Munro寫發色,比如以前讀到的《Face》篇,寫發色像“Toffee”(太妃糖)。把頭發寫到綽號,是第七篇《What Is Remember》裏的“Piss-hair”。把擦得發亮的家具比喻為金頭發“blond hair ”,在第一篇裏。頭發因人生突變而變,在第二篇《Floating Bridge》裏寫癌症女人因做化療禿頂。而《Queenie》裏,從小鎮逃離到多倫多的Queenie前後發型的變化,融合於都市時尚;Chrissy 為了找一份多倫多的暑期工,也要改變小鎮姑娘的發型。

更為有意思的是,當我讀完最後一頁寫到第九篇Foina的白發,回到第一頁見到女主人公Johanna的紅發。Munro寫出Johanna的名字要到第五頁呢,在Munro,頭發是一個人的名片。所以,即便忘記《Queenie 》裏Chrissy 唯一一次約會的多倫多男子名字叫Leslie,會記得Munro寫到他的禿頂,對那個二三筆帶過的藥房藥劑師的灰發有印象,像是跟著Chrissy翻閱那個夏日見工回憶裏的底片。

終於我肯定Munro這列人生火車的Logo,便是最終我們頭發的顏色。

逃離是婚姻是人生裏暗潮洶湧的一朵浪花。誰在婚姻裏沒有逃離的念頭呢?我想起移民第一年我的第一次“逃離”壯舉,穿著一件二手米老鼠的T恤,吵架後一個人獨自下樓,沿著大樓走一圈,乖乖回來,丈夫抱著女兒在陽台上張望。我是孤獨的,他們是孤獨的,最後我們仨的孤獨連成一體。

Munro筆下的女人為什麽在婚姻裏滋生逃離,個有個的不同。Munro在第九篇以一個細節致敬了寫出“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托爾斯泰,她給Fiona的兩隻狗取名為“Boris”和“Natasha”(鮑裏斯和娜塔莎)。

這點和法國電影《優雅的刺蝟》一致,電影裏女門房的狗叫“Leo”,以此致敬托爾斯泰。

在第五篇裏提到離婚是為了婚姻裏受過教育的“我”所不能忍受的偽善(Hypocrisy)、剝奪(Deprivation)或羞恥(Shame)。不得不提Munro寫到的年代基本上女人在婚後是回歸家庭帶孩子,純粹的家庭婦女,經濟上完全依賴丈夫。那時年輕的丈夫也是嚴厲的,這在第七篇裏清楚寫到婚後年輕主婦的苦悶。而受過教育的丈夫更在婚姻裏處於“領導”角色,像第六篇《Post and Bean》裏的教授丈夫Brendan去挑選一個剛成年的天真小鎮姑娘Lorna做妻子。Lorna處處要仰丈夫鼻息,連表姐的到來都不敢事先透露。Brendan看見妻子給孩子換尿布都不舒服,對邀請什麽樣的客人有決定權,對Lorna表姐Polly的到來就懷疑是窮親戚上門騷擾。

逃離是婚姻這個風箏上被線所牽的舉動,所看的是風向。在第二篇第一二句,“One time she had left him. The immediate reason was fairly trivial.”這種風向實在太微不足道,所以Jinny隻到了車站,而且像張愛玲在洛杉磯的車站等車時一樣有心,Munro寫了候車站的塗鴉文字。(你能說Munro抄襲張愛玲?觀察是作家的基本功。)

逃離不僅是從小鎮逃向都市,有從溫哥華到多倫多,比如第五篇寫到的知識女性“我”。逃離之後的生活卻都是艱難的開始,很有“娜拉出走”後的命題感。好在畢竟是當代社會,看個人的智慧與生存能力。小鎮到都市更具挑戰。

Munro至少三處寫到小地方出來的人遭受發音、用詞句習慣上的的歧視。第六篇裏Lorna提醒表姐Polly,第八篇裏Queenie提醒Chrissy,連第九篇優雅到年老失憶的Fiona也曾提醒過丈夫Grant。

死亡不是Munro要繞過去的主題,相反,Munro對死亡和葬禮有著狄金森般的舉重若輕。九篇裏有兩篇寫到死亡的主題,第四篇《Comfort》和第七篇《What Is Remember》。而非常暗合的是這兩篇死亡主題裏,有葬禮的安排,有婚外戀的穿插。Munro所寫的婚外戀,前篇是單單一個吻痕,那個吻印在脖子上,有點像《The English Patient》的遙遠回音,也像一根“刺”餘生跟隨。而後篇是Meriel參加一位丈夫好友意外死亡的葬禮開始的半日婚外戀,到男方醫生Asher的意外死亡。那半日婚外情並沒有影響Meriel 自身的婚姻,好像那日的婚外戀是葬禮之後的餘音,一起埋葬。Munro不會站在道德高地評判,表達出複雜的人性。但細想,在英文“Immortality”(不朽)和“Immorality”(不道德)兩詞的區別僅僅是一個字母“T”,這把“T”型戒尺不是我們“人”可以論斷,按照《聖經》,交給上帝審判。

Munro的技巧在沒有把這些感情寫滿寫絕,有太多留白給讀者去揣摩,有心理學裏的探索。

Munro另用一二句帶出了人生的意外難以預料。比如第二篇煤油燈的爆炸,第四篇裏小鎮火葬場忙碌是意外的車禍,外來的護士。第五篇裏Mike的挖井工父親最後死於車禍,更意外的是Mike是造成親生兒意外死亡的肇事者,當他倒車時。這不得不想到這些年來總有這樣的家庭悲劇,父母駕車造成的意外,當事人如何生存下去,我們局外人從未細思量。

Munro的精細是顯露的,而我讀到的中文版有多處翻譯誤筆,失去原味。比如第六篇英文地名“Hope”,在中譯裏被忽略,這個BC省的希望小鎮,在過去的11月,遭遇百年罕見的水災。我想,住在安省Cliton小鎮的Munro不會忽略這條新聞,我也在閱讀原版時,拾起這條新聞。比如Munro細心布局寫頭發,在《Qunnie》裏,“My hairstyle was drooping in the heat”,譯成“梳好的頭發披垂在肩上”絕對沒有原文傳神,缺少溫度。更有把第一篇“sheet ”譯成“棉被”是不熟悉加拿大日常譯者的疏忽。把“robin’s egg”的藍色譯成知更鳥的藍色,忽略了是“鳥蛋”。把“tidy as a pudding set in the mouth of the bay”精妙的比喻粗糙地譯成“如同船隻停泊港灣那樣穩妥好看。”

當然還有像“歐姆蛋”讓我不知所措,讀到原文“omelette ”才立刻有畫麵感。我家廚師長曾經做過視頻,還逼著我連吃了兩盤,他不滿意第一盤,重做。

讀到不舒服的翻譯,像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裏所寫,“那是一種肉體上的感覺,幾乎在他行走時構成障礙,就像鞋裏進了一粒小石子。”

Munro在文字裏的精微,比如“s”的字韻。

有嫻熟加入兒歌的單純與成熟。在第六篇加入兒童書段落《Madeleine》,卻對比出大人的無奈,“Some people are pitched into darkness.”。我自己曾給幾個小孩子念過,耳邊傳來改編的卡通劇歌聲,想到在第五篇裏提到兩個已婚媽媽一邊看護孩子一邊喝咖啡聊文學,談到了E.T.Eliot的劇本《The Cocktail Party》。在我下班走路會經過的Queen West街上的花店櫥窗,壓著艾略特的這本,半舊的封麵。更想到艾略特詩《The Hollow Man》(《空心人》,我抄過,裏麵有一段根據兒歌改編的“Here we go round the prickly pear”  。

有讀者評論Munro小說裏的晦暗甚至刻薄。在第三篇裏聊及家事,的確看得出那種尖酸刻薄的句子,這和張愛玲寫的家裏長短有相似。《聖經》裏有管好舌頭之難,何況清官難斷家務事?作家隻怕是因文字刻劃出了人性深刻已達讀者感觸更深。

但Munro確實是有讓我想到張愛玲。一處是比喻天空裏的太陽仍然很高很黃銅似的,另一處是寫“我”到了多倫多,居住在一個外來移民為主的社區,喜歡聞那種“spicy-sweet”氣味。如此很張愛玲的趣味。

Munro寫食物,一片麵包塗花生醬,太加拿大人了。Munro又有高超的前後呼應技巧,比如第五篇寫Mike小時候喜歡在麵包上塗蕃茄醬好像隨意。成年後兩人偶然見麵時,Mike在塗蕃茄醬。兩句話隔了七頁,不知讀者會不會忽略這樣小小的用心的細節。在第九篇前麵出現不知道如何描述窗簾的詞語,看似漫不經心一句,要到結尾露出“Drapes”,而且一詞雙關。

Munro把井比作地上的一個洞。梭羅把井比喻為淚泉。多讀大家的文字,腦洞大開。

我對《Queenie》這篇難以忘懷。Munro寫多倫多生活的細節,像攝影師駕馭電影畫麵。在反複閱讀裏,我品出一個詞都極為珍貴,比如“ Now on the streetcar …”這個“Now”解開了我作為多倫多人的疑惑,本來寫聯合車站接站的事,怎麽不乘地鐵,直接到了街車。Munro告訴我她是擁有服裝高級定製大師的水準量體用字,不拖遝。就是這樣,她能夠在短篇裏寫出長篇的容量。比如Queenie的一生就在小說裏交代。

我喜歡Munro對Queenie跟著Stan逃離小鎮在多倫多拮據生活的描寫,合用衛生間,小心謹慎的布置客廳,在陽台上搭出小床招待沒有血緣關係的繼父女兒Chrissy。

整部小說集九篇,有四篇寫到太陽房-Sunroom 或Sun porch,Munro每次都寫出小格局裏的不同。有老年人坐在春天太陽房裏的暮氣沉沉,有離婚單身作家在太陽房的盛夏裏奮鬥自立,有小鎮姑娘來都市尋親的單純與疑惑,更有失憶老人的機械麻木。

Qunnie兩次逃離,最後的結局到底如何?Munro沒有給出答案。我量之思之。以Qunnie到多倫多後,改變形象,花零錢自裁衣裙,善於與人交往(和希臘房東合得來),等等,她不會太差。倒是Chrissy的猜測,顯得有幾分勢利。而這種勢利,是Munro在幾篇文字裏有所反諷的,對自以為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我祝福像Qunnie這樣的小鎮姑娘,她好像就是在市區街頭與我插肩而過的一張姑娘的臉。在Queen街與Yonge街的交叉口,在小說裏提及的原Simposn大樓前,我致敬Munro。

(花絮~我周日六點半爬起來寫,上午有吸塵洗衣活動。中午被廚師長教訓不要寫到脖子疼,趕緊跟著廚師長去做生煎饅頭。這倒是拾人牙慧,Munro是做著家務寫作的。)

草稿寫於2021年12月12日下午3:0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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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老皮卡。在你身上完全體現了活到老學到老的終身教育思想。我得向你學習。
laopika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我的英文不行,希望多讀多進步。“,你那麽厲害了還這麽謙虛,那我隻能找個地洞鑽進去了:),能讀小說還能寫出那麽認真的筆記,佩服!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舒嘯。你閱讀之廣泛,望塵莫及。我寫到紐約客,那時不可能讀進去。真正讓我開始沉浸於Munro文字的是那本“The Progress of Love”,庖丁解牛般的犀利。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花大姐。會去拜讀。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拜讀、欣賞覺曉文筆清麗、精致細膩,旁征博引的書評。

與覺曉一樣,早在Munro有了諾貝爾光環之前就深深喜愛上了她的傑作。早就有人將Munro與契訶夫相提並論。沿用這個評價的話,Munro是契訶夫穿越來到了加拿大的小鎮,為那個環境那個時代寫下了全景式的《人間喜劇》或《盧貢-馬卡爾家族》。而不同於《人間喜劇》或《盧-馬》,既然是契訶夫,Munro 使用的短篇小說這一形式,並“順手”把這個形式的表達能力發揮到了極限。Munro 的作品有時代社會的精準記錄,同時又因為對人性冷峻深刻的觀察與刻畫而超越了時代。

華語世界的譯文堪稱泥沙俱下。有朋友抱怨過在國內買到粗製濫造的譯本。若不挑選,當然會買到劣品。然而,一般來講,一流的中文譯本絕大多數來自大陸。若是商務、三聯、上譯、人文出版,基本可以信任。(中文書再加上中華和上古。)

(張愛玲該當稱幸了。哈哈。)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真好!謝謝分享。我也喜歡Munro,有她的書,但是沒有你讀的這麽仔細。多年前寫過其中一篇的讀後感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5898/201502/4165.html《最難讀懂女人心:讀愛麗絲門羅的小說》,與你重溫。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海風老師。剛才去圖書館還書,路上腦子清楚些,發現上麵把“Leo”拚寫錯誤。
我的英文不行,希望多讀多進步。
是的,Munro描寫景物環境很耐讀,描寫心理活動也是到位。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真佩服覺曉,看書那麽仔細,幾本看完,歸納出共同點。Munro的書我幾乎都看了,(隻看了一遍),故事有一定的雷同,人物遇到的問題也有相似之處,然而,不知為什麽就是好看,我沒有像你仔細琢磨,而又是囫圇吞棗似的閱讀,可是她的感性中永遠有著理性,一段白描就會觸動人心的某個部分。能看英文,就看原著,她的語言不那麽複雜,也不華麗,卻非常貼切細膩到位。太喜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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