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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書評】《黃國峻:時間如此真實,真實如此短暫》

(2021-02-15 17:55:42) 下一個

《黃國峻:時間如此真實,真實如此短暫》

人物書評--文/靈兮

 

     風,這透明的海浪,一波波地拍打著屋子,雨滴掃射著窗與屋頂,土石崩落,創擊地殺,輕微的震動撞到了頭皮頂。黑暗在驚惶中繁殖開來,夕陽早已溺畢於雲霞,那埋伏在桌巾下,書櫃下,電插座裏,水龍頭出口與排水孔內的黑暗,全部開始匍匐而出,他們振翼,低吠,互相並吞,張牙舞爪。路燈下,樹葉像鼓動著綠羽翅的籠中野雀,它奔逃,在山脊上,在海麵上,在樹皮上,它要透支掉自己,與所愛的對象同歸於盡---那冷漠的四季,那無數的星星也填不滿的星空。它承受不了自己的無所不知也無所不能,它厭倦於證明自己的本領,它麻木得必須如此折磨才會稍有感覺。那力量的源頭何在?斷裂聲,傾倒聲,破碎聲,所以東西都在為毀滅的理念殉道。窗子在風的尖叫中顫抖,形體在漆黑中消失。               -----《失措》黃國峻

 

2003年6月21日黃國峻在家中自縊,袁哲生在悼文中寫道:“我敏感而善良的朋友。或許真如你說,我們應該發笑,好讓上帝開始思考……”一年後,袁哲生也因為抑鬱症而自殺。台灣文壇一片惋惜之聲,同是文才斐然的年輕作家,黃國峻和袁哲生的小說中都透露出相類的孤獨,茫然和厭世。張大春更將袁哲生與黃國峻譽為是“被期待撐起21世紀小說江山的作家”。

本雅明說:“小說家是封閉在孤立的境地之中,小說形成於孤獨個人的內心深處,而這個單獨的個人,不再知道如何對其所最執著之事物作出適合的判斷,其自身已無人給予勸告,更不知如何勸告他人。寫小說是要以盡可能的方法,寫出生命中無可比擬的事物。”

關於黃國峻的死眾說紛紜:父親黃春明將原因歸咎於兒子對社會亂象深感痛苦;哥哥猜測說他也許是因為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寫不下去了;坊間更有傳言說黃國峻是喜歡一名年輕女作家無果而產生了輕身的念頭。從家人的眼中明明看到黃國峻在接受醫生的心理治療後變的快樂了,可是最終黃國峻還是選擇了自殺。他的離去給愛他的家人和朋友留下了巨大的謎團,這位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為什麽會自殺?也許一切的謎底早已埋藏在他的作品之中。

 黃國峻的作品

黃國峻1971年生於台北,他生性敏感害羞,自小有文學和畫畫的天賦。25歲時,他憑處女作《留白》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此走入了台灣文壇的視野。他的創作以小說為主,兼及散文。語法近於翻譯語體,擅長以曲筆寫作,借由觀點的流動跳躍與語言之陌生化,帶有濃厚現代主義氛圍,呈現出一種獨特而疏離的美學,張大春評之為“不與時人彈同調”。施叔青言其文:“作者的想像力與實驗性,以及對藝術的獨特看法,使它有別於其他的作品。”散文創作則幽默冷雋,試圖揭露現代人生活中的荒謬與無奈。

《度外》收錄了黃國峻發表於90年代的10部短篇小說,包括《留白》《歸寧》《三個想象的故事》《度外》等代表作。 黃國峻本人在自序中說,“在開放的生活環境中,想象和創作是不斷在發生的,它的傳遞與生息能夠展現出人的另一個模樣,而這個過程中所使人意識到的對抗與協調,也許正是人容身的亭子。”

《度外》顯然受到法國新小說派的影響,同時又能看到弗吉尼亞·伍爾芙意識流小說的影子。 小說幾乎沒有什麽情節,主要是對客物景物、人物動作行為的白描,以及不同人物無時不在的意識流動。黃國峻是微觀寫作者,存在於感性之中,他能夠定格刹那間的真實,把細微的感受描繪下來,讓讀者品位體會潛伏在事件中的更深層的情緒的流動。

《度外》的語言富於詩意,節奏跳躍。黃國峻喜歡忽然轉變敘述角度,從而造成一種疏離的閱讀效果。小說人物自掘與自省,即是個體又成象征,更像是現代人生活行為的整體概括。書中的人物全是西式人名如瑪莉、瑪迦、安妮等等,乍看有些翻譯腔帶來的距離感。哪怕小說字裏行間都是作者對社會現實的諷刺,卻因為是外國人名而不讓讀者感到指責。

如果說黃國峻的處女作《留白》奠定了他之後的創作審美基調。讀者可以從人物的意識流動中發現一種觀察世界的新方式,在平淡的故事之中依然能感受人情世故的疊錯反差,這也形成了《度外》特殊的文學氣質。

在《失措》中,黃國峻創造性的運用多聲部的寫作手法,將一場台風過境後,一家人遭遇在被風暴衝散後各自的狀態和心理。“四個人的意識流同時發生,心思活躍,感觸搖曳,像四顆花瓣一樣呈現。這種呈現依然是共時的,並不分時間上的先後。彼此獨立又相互關聯,從而形成了一個結構豐富的篇章。”

 有《度外》這樣的作品出版,可以說黃國峻初露頭角的氣勢銳不可當,但顯然他並沒有停止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敘述,他或許認為《度外》的意識流寫作方式使他不得不失去與更多讀者溝通的機會,所以放棄了用多聲部意識流的手法創作更多的作品。在隨後的作品中,從《盲目地注視》、《是或一點也不》到最後《水門的洞口》,都能看到黃國峻日漸回歸傳統的敘述方式,並加強了小說的故事性。 

《盲目地注視》是黃國峻第二本書,收錄了十篇聯合文學刊登過的短篇小說,其中大半數改寫自既有的故事,作品試圖從童話、寓言、傳說等充滿野性力量的民間文學中萃取精華,並注入新的闡釋。 比如《傑克與仙豆》被改編成一個感傷的愛情故事;《小木偶皮諾丘》後來成了真的小男孩,他心裏惦記著一個仙女,過起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國王的新朋友》中穿著新衣的皇帝有了一個其他人都看不見的隱形人好朋友.....黃國峻用隱喻的方式傳達自己的理解,不著痕跡的改編故事,結局沒有不同,劇情一樣交代,可是注意力不再在情節發展上。這些文字是實驗性的,反潮流的,作品人物在人格或人性上的不完美,經過一番競逐,最後還是回到孤單一人的處境,或許這正好隱射出黃國峻敏感焦慮的心靈狀態。 

在《麥克風試音》文集中,黃國峻繼續拓展文字敘述的可能,這一次他暫時放下擅長的辯證式語言,轉為對社會現象的評議。這本書采用了黑色幽默的手法,麵對一個苦悶、壓抑、無以排遣的社會,尤其目睹許多荒謬悖理的現象,他選擇用更為荒唐畸形的故事來揭露:從標題就能感受到他的搞怪與幽默:《有仇人終成倦鼠》、《不可貪戀別人的妻子的外甥女》、《你的鞋帶沒綁》、《犯罪前要記得去算命》、《一分天才加九分長相》。

聯合文學的總編輯許悔之評論說“這本書很讓人有一種娛樂跟發笑的感覺。我們可以把它當作一個黃國峻所不擁有的人格的一個渴望,我相信他也會很渴望可以做一個脫口秀的主持人,如果這樣他的人生...他一定隱隱約約的想過,這樣他就是一個不一樣的黃國峻了,所以這些東西我們可以想像是他寫了一些腳本,如果他是一個脫口秀的主持人,那麽他會講過這樣的話來娛樂世界、取悅世界,然後讓世界覺得歡樂,這樣他也會歡樂到自己,可是國峻畢竟是這麽害羞內向的人,這些東西他也隻能透過寫作來虛擬的完成。” 

接下來黃國峻的小說開始觸及愛情主題,在《是或一點也不》中,他描寫情人間的相互掠奪、征服、屈從等等心理狀態。在黃國峻唯一的長篇小說《水門的洞口》中他試圖探討愛情可否拯救內心荒蕪的命題,可惜這本書隻完成了一半。

從《度外》、《盲目地注視》的哲學式思考,《是或一點也不》及《水門的洞口》開始對於人類如何處理欲望、幻想和愛情。雖然題材與語言風格上有所變化,自始至終對於人物內在的深刻剖析仍是黃國峻作品的重要特色。

 

  • 文二代的自我證明

說到黃國峻,不得不提及他的文二代身份,父親黃春明為台灣當代重要的鄉土文學作家。黃春明創作多元,以小說為主,其它還有散文、詩、兒童文學、戲劇、撕畫、油畫等創作,其作品曾被翻譯為日、韓、英、法、德語等多國語言。小說《鑼》於1999年入選“台灣文學經典三十”小說類,並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中國時報文學獎。

但讀者要去黃國峻的小說當中找黃春明的影子,是一定會失望的。身為小說家黃春明的兒子,黃國峻並不以家傳風格去書寫鄉土及小人物,反而以極度背離鄉土,濃烈的現代主義色彩,去呈現人意識的流動,及行為上的意義。這種去除故事、戲劇性情節、現實背景,而以哲學式對話的特色,是與袁哲生極為不同的,而這也讓他早一步,形成了楊牧所讚譽的文」。

父親在台灣文學圈聲名顯赫,而黃春明的第一篇小說《留白》竟然是瞞著父親偷偷寫偷偷投稿的。這也從側麵說明黃國峻並不想借用父親的名聲和人脈走入文壇,甚至是很自覺的要避免受到父親的影響。

黃國峻的作品有種抽象的非線性思考的冷靜與內斂,與他的以鄉土文學見著的父親作家黃春明有著截然的不同。 許悔之在之前提到的訪談節目中如此表述:“我想國峻的小說裏麵會呈現蠻多是生存的焦慮感這一個部分,那生存的焦慮感本來就是現代主義一個很重要論述的議題,當然他夾雜了各種文學的技法跟流派,目前為止出版的作品,都是很強在探討生存的焦慮,如果用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的話來說:他一直在論述人為什麽會被拋擲丟到這個世界來。”

袁則生的文章中也提到在黃國峻家中遇到父子倆的情形,一個熱情如火,一個寒冷如冰,“火與冰共處一室的父子作家不正是文學地景上的奇怪嗎”。

黃國峻坦言自己有點雙重人格,承認自己當初偷偷開始寫作是因為“人際關係不發達,想藉由寫作來與外界溝通”。但他又是敏感而自尊的,他要用自己的力量證明自己的文學才能,而非一個僅僅是文二代的獲益者,這使得他肩上的壓力更多,內心的壓力更沉重。反抗和痛苦都必須是隱晦的,他的文字絕對不與父親的有任何相似之處,作品呈現人際疏離,不安與乖戾的主題。他在短篇小說《渾懵記》中,寫過一個具有人格上障礙的“她”與輔導員的故事,如今讀來像他自述自身一般,那心底一處無法對外敞開的暗箱,還有在猶豫被看見或是不被看見的邊緣,做出矛盾的掙紮,因為渴望與人對話,卻找不到適當表達的方式,唯在小說世界裏,他能暢所欲言。 

哥哥(黃國珍)眼裏的的弟弟極度害羞,倒不是憂鬱,而是他不敢打擾別人,即使有心事也不敢對人講,隻當作是自己的情緒,他建構自己的內在世界,很細膩。因為對於自己的學曆、自己的瘦長身體,以及自己是否從事別人眼中的“工作”等問題很在意,他不知如何解釋自己。 

母親與黃國峻的感情非常親近,平時父親大多在宜蘭工作,母親出去上班後,國峻寫作之餘還會幫忙打理家務、做晚餐,等母親返家後,他就述說自己一天又有哪些收獲。 “他相當的乖。”黃春明在悲傷當中,說到家庭當中的笑話,夫婦兩人曾向親友形容兒子是家裏的泰勞菲傭,幾乎什麽家事都肯做,輕的、重的,都能做。

袁哲生筆下的黃國峻是個仔細又很愛麵子的人,普通朋友見麵也要穿著正式洗燙整齊,“不論是見麵,還是書信的往返,都認真得像是木十字兒童合唱團裏穿著一襲聖袍的小朋友,讓人不知不覺也嚴肅起來。”用鉛筆寫信一筆一畫用力很深,而且絕不塗改。贈書題字不是直接寫在書頁裏而是附上一張不起眼的小字條,免得日後這書流落到舊書攤上讓人恥笑。

綜上所述,黃國峻一直努力將自己塑造成他人眼中品格完美的好人,但是真實的他卻有著非常嚴重的心靈焦慮和情感危機。黃國峻自殺前的兩個月在醫生的建議下寫信來抒發情緒,他無法找到合適的人寫信,隻能寫給媽媽,開篇即是:“媽,我沒事,請不要再來這裏探望我了。”並坦言是被強迫寫這封信的。在信中黃國峻讓母親“別再打毛線背心感動我了”。黃國峻認為自己有著嬉皮的靈魂,並且不認為最親近的母親能夠懂得真實的自己:“也許音樂隻是個夢想,而且多半結局隻是夢遺,很感傷,這你不會了解的。”

對於醫生的治療,黃國峻也並不認可,他寫道:“目前醫生正在教我:如何看見事件的光明麵。他讚美我的憂鬱症非常有詩意,具有一種奧地利式的虛無美學,還說我的自卑感充滿了存在主義色彩的傾向。妳見過這樣安慰人的嗎?另外,護士把不少抗憂鬱的藥,偷偷加在巧克力奶昔中給我喝,結果現在我雖然心情愉快多了,不過同時我的體重也胖了二十幾磅。這一胖,讓我更憂鬱了,而且我開始有疑心病,一直懷疑人家怎麽做就是在治療我,認為人家是瞞著我,並且,我一想到自己是個要靠藥物(與治療)才能快樂起來的人,我就快樂不起來,既暴飲暴食又不吃不喝,搞得我的胰島素像台幣匯率一樣波動。媽,我想也許我的瘋狂並未消失,但是我已經能接受瘋狂是自身的一部份這個事實了。”

“沒錯,家庭的價值是無法取代的,但自由也是。”最後他說,“媽,妳是個好人,有時候我真希望我們不是一家人,這樣我會更容易與妳溝通。”

 

  • 內向世代:瘋狂是自身的一部分

黃錦樹曾提出台灣文學“內向世代”的概念:“從那些樣品裏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種關於寫作自身的危機形態,脆弱的、瀕臨分裂的‘自我’成為寫作的真正主體,世界和語言都是問題。內向,向內崩塌,甚至對死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迷戀。”黃國峻即此“內向世代”代表人物之一。 

與眾不同的黃國峻將寫作當成自己對世界發出真實訊息的途徑 —“這是我的看法,這是我的內心,我在這裏!” 哥哥黃國珍講起黃國峻小時候喜歡堆積木,把缺了張的麻將廢牌,堆得又高又漂亮。在大家都驚歎稱讚的時候,他一手將它打散;第二次堆出完全不一樣的,又將它打散。這一幕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他大手一揮,推倒精心建構的積木,像是某種暗示。他和其他的小孩不同,有精神上的潔癖,很幹淨、很神聖。他對精神上的追求,遠遠超過這個世代的年輕人。 

黃國峻平日不大會大剌剌地談自己的作品,他小心愛護自己的世界。在哥哥的記憶中,黃國峻是個真正的完美主義者,對作品非常的仔細和嚴苛:“他喜歡給人寫卡片、寫信,他用語言表達時會緊張,但文字可以修改錘煉,寫完了放一陣子再改,這是很適合他的說話方式。他會和你討論日常生活,取得你的生活經驗再加以切割琢磨,將觀察到的意識的微小片段,切割再切割,細微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他再從裏麵找到解釋,成為創作上的片段。他的思考與寫作不停切割、堆疊、建構,但他真正的核心,其實是在切割之前的那一個整塊。 他將內在推到極致,建築了一個精致的世界,他極度保護自己的內在。接近他的內在世界必須優雅、輕柔,他在等待這樣的對象走近他的世界。 ”

在黃國峻有限的幾部遺作中,我們分明能看到他敏銳感知世界的方式,如果他沒有英年早逝,也許他的文學探索會更豐富、更深刻。 他的文字並不尖銳也不叛逆,但他把一切都包覆在溫和內向的文字之內,極力捕捉繁雜的意識流動,呈現人間世態的疏離不安以及由此衍生的種種宿命。

袁哲生將為黃國峻撰寫的悼文名為《偏遠的哭聲》:“敬完這一杯酒,我們的隊伍更加孤單了,更糟的是,未來,我們不知要使用多少次的沉默來麵對失去弟兄的那格空白。沉默是戰後的通行證。他們說你是自己選擇離開的,但是,對於我們這些曾經長期埋伏壕溝之中的兵士來說,那樣的解釋仿佛也沒有太多意義了,因為,激烈的肉搏戰後,已經沒有人說得清楚,到底我們的弟兄是因為別人或自己的子彈而倒下的。現在,我們隻知道剛剛失去了一位弟兄,我們選擇麻木,因為,在硝煙彌漫的濃霧裏,悲傷,恐懼,懷疑,甚至思念都會令人軟弱。國峻,相信你也體會過的,悼念戰士的哭泣聲,往往是在下一個偏遠而寧靜的壕溝裏,才突然發出它哀哀的悲鳴的。”

 

 

參考文章附錄:

 

1. 黃國峻 《失措》P44

2. 袁哲生的悼文《偏遠的哭聲》

3. 黃國峻(2003.04.26)寫給媽媽的信

4. 黃國峻的意識流節奏 | 朵雲·輕書評

5. 世紀末寓言的寫手──黃國峻 文/陳芳明

6. 《度外》:一種對抗與協調

7.  哥哥黃國珍的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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