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12）修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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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是你嗎？”他的聲音低沉溫和，沒有驚訝也沒有驚喜，好像他一直在等這個電話，好像他們昨天才通過話。

 

有多久沒有聽到他這樣溫和的呼喚自己，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啪噠啪噠地直掉眼淚。

 

“悠悠...你還好嗎？出什麽事情了？”

 

“沒有事情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她氣鼓鼓的將話踢了回去。

 

“不是....因為聽見你在哭....對不起, 哎，我這個人總是這樣，又說錯話了。”

 

她最不喜歡聽他說的就是‘對不起’這三個字，為什麽總是要說對不起？為什麽就不能對她好一點兒呢？

 

但是她什麽也不想說，隻是委屈的輕輕抽泣著，將多少日夜的悲傷和思念都給哭了出來。

 

身後的電腦發出叮咚的聲音，有提醒進來。他的QQ頭像亮了，對話框裏跳出了一行字：“要不我們上網聊吧，你不想說話，可以打字。”

 

她感謝他的細心，手指在鍵盤上懸著，但是能寫什麽呢？她覺得她早已把要說的話說完了，她愛著他，但是他不愛她，她就算再用力又能怎樣，一滴眼淚掉在了手背上，接著又是第二滴眼淚。

 

“你最近好嗎？學習順利嗎？”

 

她無言以對。

 

“對不起，一直沒有回你的郵件，前幾個月我回國了，上網不方便。”

 

她想這一定是托詞，現在網絡到處都有，有什麽不方便的？

 

“我去了一趟西藏，然後去了岡仁波齊。”

 

“岡仁波齊？就是被世人稱為神山之王的地方嗎？為什麽會去哪裏啊？”她曾經看到過的岡仁波齊峰壯麗的雪山攝影，知道那是被藏人們奉為世界中心的朝聖之地。

 

“我去岡仁波齊是為了我的兒子，為他轉山。”

 

她收住了哭泣，暗暗疑惑著，過去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孩子，他說為了兒子轉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QQ信息的對話框不斷都顯示輸入中, 卻始終沒有對話發送過來，或許他心裏也很矛盾，寫寫改改。

 

她打開網頁搜索“岡仁波齊 轉山”的字條，點開了一條看見文中寫道：“一個佛教徒一生最大的夙願莫過於去岡仁波齊朝聖。他們認為，圍繞岡仁波齊轉山一圈，可洗盡一生罪孽；轉十圈可在500輪回中免受地獄之苦；轉百圈者便可以升天成佛。而釋迦牟尼誕生的馬年轉山一圈，則可增加一輪十二倍的功德，相當於常年的十三圈。。。。”

 

 

她微微蹙著眉，靜靜地等待著他的解釋。

 

“你畫的插畫我收到了，也看了，畫得不錯，應該說很不錯。”一排文字出現在屏幕上，他忽然轉換了話題：“《愛情有毒》的視頻也看了，很感人的故事。我想任何一個人處在老師的位置在那種情況下都會即感動又為難的。”

 

她不敢搭腔，臉熱辣辣的，心跳得很急，終究是難為情。

 

 好在他沒有繼續在師生戀的事情上說下去，而是問道：“背景音樂叫什麽？”

 

“《一生所愛》，莫文蔚唱的。”

 

“嗯，對，想起來了，《大話西遊》的主題曲，紫霞仙子曾經感動過很多人。”

 

她心裏依舊帶著怨氣，很想反問他一句“你呢？”，但是又覺得太唐突，便說：“我的插畫和我這個人一樣都是傻乎乎的，不提也罷....說說岡仁波齊吧，轉山是為了什麽？”

 

 

“哦，這次去西藏采風，去岡仁波齊，是為了想清楚一些事情。”

 

“想清楚了嗎？”

 

“老實說，沒有。有些事情我可能這輩子都想不清楚....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要聽嗎？”

 

“好啊，當然。”

 

“我們語音吧，我說你聽，我打字太慢。”語音接通了，但是他卻沒有立刻開口。

 

她安靜地等待著，過了好久才聽見他悶悶地述說起來：

“曾經有一個男孩從小就酷愛畫畫，立誌長大後要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畫家。這個男孩很幸運，首先遇到了好的老師，然後順利地考進了全國知名的美術學院。在大學的時候他遇到了他的初戀也就是他後來的太太，畢業後他在市裏的圖書館當美編，業餘時間給附近學校的學生當美術老師，24歲的那年他和女友結婚了，生活一直優待著這個男人，可是兒子出生後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男人和太太發覺兒子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反應遲鈍而且易怒多動，太太帶著孩子去醫院做了一些檢測後，孩子被診斷為自閉症。太太非常焦慮，四處打聽治療自閉症的辦法，最後太太在國外的親戚說加拿大的福利條件好對有自閉症的孩子能提供好的教育和看護，為了這個原因，太太積極的辦理出國的事情。男人雖然喜歡國內的工作，但對於出國並不反對，內心深處也渴望出國開闊眼界，能在更自由的藝術環境中好好創作。就這樣，他們很快遞交了申請材料，一切手續材料都是太太去張羅的，移民辦下來後，他們賣掉了市中心的房子，滿懷希望的帶著孩子出國了。但是到了加拿大後，他們才發現過去對國外生活太樂觀了，語言不通，工作不好找，專業技能不被認可，一切都要重頭再來。太太聽從親戚的勸說白天在技術學校讀書學會計，晚上去餐館打工賺生活費。”

 

她一言不發地聽著，這樣的故事她並不陌生，在學校裏她遇到好些大叔大媽年紀的人，背著重重的書包跟大學生們一起上課，想必有著同樣的心酸和落差。

 

“男人在一家華人超市裏找到了過去美院的一位老師，這個老師出國後因為生活所迫放棄了手中的畫筆，一直在超市裏當賣魚師傅，當時男人看了老師的境況非常的震驚和惋惜。因為這位老師曾經在國內美術界拿過獎，很有才華，沒有想到出了國反而被埋沒了。

 

男人暗暗下定決心堅決不放棄繪畫，因為繪畫就是他的生命，除了畫畫他做不了其他的。男人嚐試著去當地的圖書館，還有大大小小的畫廊做自我推薦，可是都無功而返。太太一開始是溫柔的，但是隨之生活壓力加大，對男人的指責和不滿越來越多。口角多了，男人感到痛苦，他討厭世俗的嘈雜和生活的瑣碎平庸，於是更加地躲進自己的創作中。”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如同黑色的潮水將她帶入悲傷的往事中: “他我行我素著，甚至不惜跟太太吵架，他常常廢寢忘食，也常常忘記時間，忘記去接孩子，忘記做飯，忘記太太囑咐過的事情。太太讓他去語言班學習語言，他厭惡那種乏味簡單的日常對話，經常翹課，翹課次數太多違反了學校的規定，男人被勒令退學。

 

太太對此非常的失望，而最讓男人痛苦的是沒有人認可他曾經在國內是小有名氣的新秀畫家，也沒有人願意買他的畫，當他無比沮喪地度過了一整天，回到家裏，麵對的是太太的憤怒和敵意，孩子的啼哭。那年冬天，孩子生病了，男人陪著兒子在陽台曬太陽。真的萬念俱灰，不知道明天還能做什麽，差點兒想抱著小孩一起跳樓。

 

日子就這樣過了有大半年，有一天孩子從學校回來，在客廳的牆壁上信手塗鴉，從一條龍的頭開始，畫出龍身龍尾，更多的千奇百怪的龍，還有離奇的山川河流和雲朵星球，男人發現兒子雖然有自閉症，卻有著讓人驚歎的想象力和繪畫天賦。太太回來看見兒子的畫也很高興，因為孩子的病情緩解，夫妻之間緊張的關係也好轉了一些。

 

周末晚上太太去餐館打工的時候，照看孩子的任務就落在了男人的身上。那年冬天天氣很冷，太太打工的地方比較遠，下班後如果沒有順風車就需要男人開車去接。出事的那天晚上男人畫畫太投入，一直沉浸在創作的情緒中，等他記起時間，發現已經有些晚了。”

 

她預感到好像有什麽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男人匆匆忙忙地換上外套，出門前他把孩子抱上了床，還記得那天晚上孩子躺在被單下看著男人，眼睛睜得大大的，特別依依不舍的樣子，孩子說他一個人很害怕，男人一邊安慰孩子，一邊把屋子裏的燈全都打開，他們租的房子比較老舊，暖氣有些不足，男人把取暖器開到最大，放在床邊。孩子問能不能畫畫，男人就給了孩子筆和一大摞紙，讓他自己坐在床上一邊畫畫一邊等著，男人說一會兒接到了媽媽就回來，孩子聽明白了懂事地點點頭....”

 

“啊~~~~是不是出事了....”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寒意，身體不由得微微發抖。

 

“按理說孩子還小，又是晚上，不該留孩子自己在家的，但是那天時間太緊張了，幫孩子穿衣服，做準備要花10來分鍾的時間.....”他沙啞的聲音好像被刀給切斷了，漫長的停頓之後，他才艱難地又講述了起來：“男人和太太回到家的時候，救火車來了，警察來了，救護車也來，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我...他,男人反反複複地回憶著每個細節，在警察的訊問下一次又一次的回憶著出門前的每個細節，都怪這個男人，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忘記了時間，如果不是他把孩子自己留在家裏，很可能是畫紙或是被子角掉到取暖器旁邊燒著了，取暖器是男人在garage sales的時候買的二手貨，款式很老，防護網上有個破洞。更糟糕的是男人走的時候為了安全把門特意從外麵給反鎖了。”

 

他的描述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的痛徹心扉，事隔3年，他每天都生活在懊悔之中，她的心莫名地擰緊了，胸口鈍痛著，因為他的痛苦而倍感難過。

 

“男人以為自己大半個小時就該回來了.....該死的僥幸，真該死！”他的聲音忽然提高了許多，好像突如其來地大浪突兀地打破了先前的低沉，強烈的自責和憤怒讓她喘不上氣。

 

“你不要太過自責，天災人禍，誰也不願意發生的啊。”她急忙說。

 

“太太當時就暈過去了，在醫院裏調養了一段時間，身體恢複了一些，但是精神狀態很不好，醫生說她得了嚴重的抑鬱症，換換環境或許對她有好處，不久她就回國了。”

 

難怪每次他看著路邊經過的小男孩，表情都會忽然的凝重，難怪每次他提到太太都充滿了自責。她終於明白他的落寞背後的真相，那些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愧疚和自責，那撕心裂肺的喪子之痛把一個曾經陽光陽剛的年輕人變成滄桑寡言的中年人，此刻任何言詞都是蒼白的，她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如果此時他就在身邊，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抱緊他。又一次覺得他像一個孩子，一個讓自己心痛心愛的孩子。

 

“她是家裏的獨生女，父母都很疼她，出了這樣的事，她父母都很心疼女兒，說她平靜的時候一切都很正常，但是一旦回憶起那場火災，抑鬱症就會發作，他們希望我不要打擾她的寧靜...後來連我打去電話都不肯轉給她聽.”

 

“哎...怎麽會是這樣呢....你不是同樣承受著痛苦嗎？太太一直都沒有原諒你嗎？”

 

“這次回國我特意去她家看看，就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有什麽打算，如果她身體還好，如果她想去岡仁波齊我們可以一起去。但是她父母說她跟中學時的同學去黃山旅遊了，他們說那個男的過去就很喜歡他，現在每天都去看她，她比過去也開心多了。如果他們的關係發展的順利，她父母希望我放手....”

 

“他們怎麽能這樣說話呢，太自私了。”

 

“出了這樣的事情，我知道太太很難原諒我，如果忘記過去能讓她快樂起來，我不會去打擾她的....我的故事說完了。已經很晚了，你累了吧，對不起，耽誤了你很多時間。”

 

“你不要老是說對不起啊，我不喜歡聽。”

 

“噢，sorry....”他脫口又是一句：“唉呀，我都說順嘴了。”

 

“謝謝你的信任，我這個人傻乎乎的，嘴巴也很笨，都不知道要怎麽勸你。”她想了想，試探地問：“明天是元旦，你有什麽安排嗎？我不想孤孤單單地過節，到處Mall裏都關門，”

 

“C市每年元旦都有一個免費的露天音樂會，就在市政廳的廣場上，旁邊還有一個民俗博物館舉辦的花燈會，你沒去過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太好了！我還沒見識過國外花燈呢。”兩人約好了時間，又閑聊了兩句，才互道晚安。

 

她戀戀不舍地放下電話，新年午夜的鍾聲已經敲過，但此時的她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回想著剛才的長談，她心裏一陣陣的感歎，如果她沒有突發奇想地給他打電話，是不是此時隻能在暗自神傷中度過新年的第一天？

 

不管怎樣，他願意對她打開心扉，這讓她非常的感動。終於走近了他的內心，眼前一片荒涼，這讓她越發的痛惜他，真不知道過去的三年他是怎麽熬過來的。她希望他能重新快樂起來，不要永遠的生活在自責之中，她想他一定會再有孩子的，生命一定會延續下去。

 

一夜無眠，音樂一直在播放著《一生所愛》，悲傷淒婉的曲調將夜色染白。但是她的心中卻充滿了力量和希望，她打開《愛情有毒》的視頻，做了一個小小的編輯，在視頻的最後一頁的畫麵上加上了一段書摘，那是她摘自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句子：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比得上孩子暗地裏悄悄所懷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熱情奔放……這和成年女人那種欲火炙裂，不知不覺貪求無厭的愛情完全不同。隻有孤獨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熱情集聚起來，我毫無閱曆，毫無準備……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從那一秒起，我的心裏就隻有一個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