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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邊境(3):石塔

(2017-04-03 08:20:02) 下一個

3.

 

石頭溪兩側的樹木密集,沉靜的榆樹,嫵媚的楓樹,平凡的橡樹,古老的山楂樹,還有大片大片的鬆柏和喬木。小溪流裏隻有在下雨的時候會注滿水,平時是一條條幹枯的石灘,裏麵滿是被汛期衝刷得圓潤光滑的大大小小的石頭,每一個石頭好像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有著自己的顏色和紋路,靜靜地等待著世間的因緣際會。

 

過去我跟著阿爸在河道裏撿石頭,他搬大的,我搬小的,然後我們把大大小小的石頭疊放在一起,看誰的石塔磊得高。很多石頭棱角不平,並不是上佳之選,所以遊戲的關鍵就是保持耐心和細節,先找到最平滑光順的石頭,由大到小一層疊著一層的往上摞,越到後來越需要穩健,否則一個不小心就會前功盡棄。阿爸往往可以心平氣和的一搭就是一天,讓大大小小的石頭通天塔一樣的高高疊起來構成也幢幢造型各異的石頭塔,有的石塔是孤零零的一個,有的是圍成一圈,或是連成一排的石塔陣,具體的形狀完全是憑當時的條件而定,每一個石塔和石陣也都沒有重樣的。我那時年紀小貪快好強,毛毛躁躁的常常功虧一簣,搭得快,倒得更快,自己搭的石塔隻有阿爸那些的一半高,更不用說我常常一不小心就把石塔搭歪了。

 

有的時候我故意淘氣跑到阿爸搭好的石塔邊,冷不丁的用手一推,就把阿爸辛苦了大半天的石塔推倒。阿爸從來都不生氣,總是嗬嗬一笑,如果有時間就重新再搭一座,如果天色晚了,就過幾天再來。阿爸說這是修行的基本功,叫做堆石,練的就是定力和耐心。

 

一整天我都在堆石,看似枯燥的堆石,卻最能磨礪人的性情。煦暖的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溪流間閃現著斑駁的光芒,石灘中間涓涓流淌的溪水是高山上雪水融化後匯集而成,清澈透明的水流越過淺石,嘩啦啦地流淌過午後的山地。我堆石累了,就脫下鞋子,溪水涼嗖嗖地,剛剛覆蓋過腳麵,順流而下的落葉和樹枝繞過我的腳踝,讓我覺得有些癢癢的。

我坐了一會兒覺得休息得差不多了,起身在石頭溪裏走來走去,一邊尋找著合適的石塊,石頭最好是扁平的,如果不是扁平也要是能嵌在一起的形狀,由大到小,層次遞進。後來我琢磨著堆石也不一定隻是一柱擎天,也可以從兩邊開始,最後慢慢傾斜做成一個拱門的樣子。

 

時間好像看不見的河流穿過河床,當暮色來臨,溪旁巨大的岩石上已經搭建起好幾座我自己的石塔,橘色的夕陽在高高的樹尖熠熠生輝,幾縷陽光穿透繁茂的枝葉直勾勾地滴落在石塔上,一座座石塔好像活了過來,每一個側麵都反射出光澤,恍如冥冥中有種力量在指引著,一種神秘的輝煌的感覺油然而生,這真讓我著迷,阿爸說天地間無處不是這樣的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可能是一縷陽光,可能是一顆雨滴,可能是一個笑容,可能是一句話,可能是一次邂逅,可能是一次碰撞,神秘莫測的緣分將時間萬物連接在一起,不可琢磨地在世間輾轉磨礪,最後卻往往能成就了一種攝人心魂的莊嚴。

 

心中的悲傷在不疾不徐的堆石中緩解了許多,我好像能感覺到阿爸陪伴我時那種安穩平靜的心情。童年的記憶如同無數透明的小魚將我團團圍住,溪邊的空地上響起了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

 

記得那時山裏的孩子們看見我和阿爸玩堆石,慢慢聚攏過來觀看,阿爸正愁我沒有玩伴,便讓我和他們比賽堆石,後來除了堆石阿爸也教他們在沙地上寫字畫畫,一回生二回熟,就這樣我有了童年的一群小夥伴。虞山,小蠻,阿雲,大眼小眼兄弟倆兒,都是一起玩大的朋友,還有漠笛。

 

虞山是孩子王,從小個子就很大,他喜歡爬上巨石,從高處跳下,或是在林間的空地上奔跑。在他眼裏,山裏所有的石頭都是用來跳的,從一塊發白的石頭跳到另一塊顏色暗沉的石頭;所有的樹都是用來爬的,無論是山野中的,溪邊的或是院子裏的,虞山都可以順著樹枝爬上去,然後掏鳥蛋,又或者是摘蜂巢;所有的溪流都是用來涉水的。有的時候他指揮我們脫掉鞋子涉水而行。光腳踩在水底下的鵝卵石上容易打滑,我們就拄著樹枝當拐杖,有了小夥伴們石頭溪邊永遠都是朗朗的歡笑聲。

 

漠笛也會來看我們遊戲,但他總是離得遠遠地,或者坐在樹枝上,或者站在灌木後隔著老遠往這邊看,和我們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漠笛不是山裏人,高鼻梁,皮膚白皙,樣貌文靜清秀得像個女孩子。他性格內向沉默,和山裏孩子的爽朗頗不相同,女孩們對他十二分好奇,男孩子們則莫名其妙地瞧不起他,有時甚至是故意找茬。關於漠笛的身世,說法很多,其中一個說法是他從小有自閉症被父母遺棄,後來被送到了山裏跟爺爺住,爺爺病死了,最後就剩下漠笛自己靠著采山裏的果子和賣采藥為生。漠笛左手有一個併指,這成為了孩子們嫌棄他的又一個理由,不知是誰送給了漠笛一個外號叫“六指怪”,漠笛聽了臉色陰沉更加不願意和大家在一起玩了。

 

 

山裏的孩子們越是喜歡欺負捉弄漠笛,他就越是倔強,好幾次不顧死活以一人之力對抗一大群孩子,哪怕打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後來孩子們見他蠻橫,便幹脆孤立他,見到漠笛大家好像瘟疫一般,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漠笛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也從來不往孩子堆裏湊。


平時阿爸阿媽都教導我要善待他人,那是我看見孩子們孤立漠笛,隱隱感覺到這樣對待一個人是不對的。一次我們玩打仗的遊戲,這邊一大群孩子,而對手隻有一個就是那邊蘆草裏的漠笛。看見他腹背受敵的樣子,我覺得這不公平,自願當漠笛的幫手,戰鬥的規則很簡單,如果被炮彈打中臉部,頭部和身體,你就得倒下“死掉”。我幫著漠笛準備泥球彈藥,他則負責攻打。戰鬥的雙方用拳頭大的泥球相互投擲。打到胳膊或是大腿就要倒下,算受傷。“傷員”們必須靜靜地躺著數完一百,數完了就可以起來繼續戰鬥。這樣的戰鬥沒有贏家。玩了好長一段時間後,遊戲在爭吵與叫罵中解散了。我和漠笛在河裏盡量把手上腳上衣服上的泥土洗幹淨。漠笛一路把我送回家,一路上我們什麽都沒說。



然而第二天,我們的同盟就瓦解了。也不知道是誰開的頭,我聽見男孩子們拍著手大叫“青楹喜歡上六指怪啦”“青楹要給漠笛當老婆啦!” 大家都指著我笑做一團。小蠻是和我玩得最要好的結拜姐妹,也拍手笑著大聲傳唱這些話。


我又氣又急大喊你們亂說,孩子反而笑得更開心了。虞山本來也在笑,看我真的急得掉眼淚了,連忙出來為我說話,他威脅說誰如果再敢瞎喊,就等著挨打。果然小眼剛要說怪話,就被虞山抓住衣領打了兩拳。男孩子們都住了嘴,可是看我的眼神依舊是壞壞的笑意,這種玩笑對於那時的我來說近乎侮辱。

 

漠笛這時正好迎麵走過來,他看見我露出歡喜的表情,沒有跟過去一樣避開,而是停下腳步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當時滿心的氣惱無處發泄,耳邊依舊是孩子們嘻嘻哈哈的笑聲。老遠看見漠笛,好像一切的委屈都有了目標,淚痕未幹的我用盡全身力氣惡狠狠地對著漠笛大喊道,你這個討厭的六指怪,以後離我遠點!

漠笛的眼中瞬間充斥了震驚和失望,那種受傷的表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但是他很快地恢複了平日的冷漠。他快速移開了視線不再看我,一言不發地轉身往樹林後麵走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林子深處。我的心猛地一震,一種愧疚之情油然而生,那感覺就好象是麵前有一隻流血的小獸,我走上前去假裝要為他療傷,結果卻又更凶殘地插了他一刀。

之後好幾年,我和漠笛沒有了任何的交往,好像彼此在回避對方,阿媽做了好吃的食物,我帶給朋友們吃,大家都會圍過來搶著要,唯獨漠笛目不斜視地走開,冷著臉一副誰都不理的樣子。

 

在我心中,阿媽和阿爸的感情極好,他們是天下最般配最關愛的夫妻,我原本應該喜歡像阿爸那樣讓我感到溫暖可靠的男人才對,可我偏偏對忽冷忽熱的漠笛情有獨鍾,可見天下的情愛並不隻是因為喜樂而存在的,有的時候反而是越痛越愛,如我這般隻怕要用癡頑兩字才能形容。

 

如今,孤兒般的自己正仰望著夜空,思念一個永遠不能相守相伴的人,還有比這更傻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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