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閑話

古稀老翁防癡呆,學習碼字非有才,有話則長無話短,藝術本是開心菜。無病呻吟莫恥笑,偶有得罪莫見怪,君子自有常來客,清茶淡酒敞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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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回望-美院附中的“反黨“小集團

(2016-10-29 09:05:57) 下一個

曆史回望 — 美院附中的“反黨”小集團

          最新消息:

“生命的壯彩——姚鍾華繪畫藝術展”26日在中國美術館開幕。藝術家將其油畫代表作之一《背水的阿佤》及水墨、水粉作品共計30件無償捐獻給中國美術館。

本次展覽是2016年度“中國美術館捐贈與收藏係列展”之一,展覽分為姚鍾華油畫作品,水粉畫作品,水墨、重彩、漫畫作品共三大部分,全麵呈現藝術家的藝術情懷和藝術風采。

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在開幕序言中寫道:“姚鍾華先生之所以受到重視,首先在於他始終在油畫民族化這一二十世紀的重要命題上堅韌探索,以雲南為靈感之源、情感所棲,通過發現和表現,開闊了新的審美視野。其次,他在生活中紮得深,作品中自然流露出樸素的人民情懷,真摯且醇厚,是生命本質的呈現。再次,他在水墨方麵的探索,豐富了油畫語言,是‘民族化’生命肌體不可或缺的細胞,它融進中國詩性美學,在豪放與深鬱之間,匯入源自生活的感性顯現,化為精神,彰顯中國特色。”

中國美術館《生命的壯彩——姚鍾華繪畫藝術展》

油畫《背水的阿佤》

     姚鍾華是我美院同班同學。

姚鍾華像

最早知道姚鍾華這一名字是在《中學生》雜誌封底,那期刊登了一張水彩創作,署名作者姚鍾華,14歲。

當時我剛進上海市西中學唸初一,喜歡畫畫,業餘在上海市少年宮“先鋒報”兼“美編”,對同齡人的畫很注意。看到姚鍾華14歲就能畫得這樣好,感到十分驚訝。

我是從普通高中考進美院的,所以年齡比附中考上美院的要小2-3歲。考上央美油畫係後,正好和姚鍾華同班,後來又一起進了董希文工作室。

1995年姚鍾華來訪蒙特利爾時在我家與畫友合影

湯沐黎(左二)段煉(左三)姚鍾華(中)本翁(右二)姚奎(右一)

1995年走訪紐約陳丹青畫室合影

    左起:王征華、姚鍾華、本翁、姚奎、陳丹青。

  背景是陳丹青的油畫《裝置係列》之中間部分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包括姚鍾華在內的一批美院附中的小天才們,在美院57年反右後期,都差點被打成右派。

下麵這段回憶,摘自中央美術學院雕塑係教授孫家缽所寫的《行行複行行》一書。

《行行複行行》封麵,河北美術出版社2012年3月第一版

孫家缽也是我美院同屆雕塑係的同學,我和他都是美院排球隊成員。他上附中時和姚鍾華住同一宿舍。他們住的37齋,在反右後期,被整成一個“反黨性質”的小集團,那時他們平均年齡才17歲(恰巧和那位“未成年”的李天一同歲),他們究竟是如何“反黨”的呢?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那一段曆史的真實回憶。

 

央美雕塑係博導孫家缽教授和學生的合影

(前派穿坎肩者為孫教授)

 

《卅七齋 — “反黨性質”的小集團》

              (摘自孫家缽《行行複行行》一書第21頁至30頁)

     (美院附中的學生)因為和大學生們同處一個院兒裏,老師、校長、大學生們都把我們當小兒看待。……

     那時候我們挺讓人討厭的。老到大學教室亂串,連靳尚誼、詹建俊他們那個蘇聯專家馬克西莫夫的油訓班都敢去。不管上課不上課,推門兒就進,男女模特兒看我們年幼,也不背著我們。我們看他們畫,也收他們的“垃圾”,半管顏料皮,破筆都收。大學生中也有不嫌棄我們的。蘇聯專家手下的於長拱,就把我們當同學,過年的時候還送了我一本蘇聯畫家岡察洛夫的畫冊,在扉頁上寫道:“大膽地用顏色”。他還請我們到天橋聽歌劇《茶花女》。跟他們一塊兒混,真長見識,蘇聯的、古典的、印象派的,很快都開了眼。文學名著,音樂欣賞,慢慢占了我半個心思,就是不能跟他們一樣畫人體,心裏總是怪癢癢的。

     過了暑假,二年級一開學,姚鍾華、馬振聲,我們幾個就越來越按捺不住了,回宿舍商量著下晚自習回來畫自己。全宿舍八個人每天一人,輪流當模特兒。哥兒幾個說幹就幹,晚自習下課鈴一響,一溜煙奔回宿舍,用棉被把窗戶全擋上,開畫!不亦樂乎!這種“多餘”的事,要保守秘密,大家心照不宣。

     …… 真過癮!誰也不會誤了當模特兒,誰也不願漏掉每一天的作業。早已心算了多日的人體畫法,都試著練了。鉛筆、炭精、炭條兒,學著大學生的方法畫。完全不用素描課上畫石膏像那些招兒,專揀大師們的樣子試手兒。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不少偶像。蘇裏科夫有一張後背,畫得特結實,那屁股蛋兒體積感可強了。我就學蘇裏科夫式、謝羅夫式的人體畫,畫得我不知有多高興了。不知不覺,我怎麽會畫了!有一張把馬振聲畫得特像,乍一看還真有點兒像謝羅夫他們大師畫的那樣兒,覺得真好玩兒!心情激動,我們這“地下工作”真是太寶貝啦!

孫家缽學生時代的人體速寫四幅

     …… 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到後來不知怎麽回事,隻要一開畫,就老聽見門外有人躁動。原來我們班一個女生想要進來跟我們一起畫。雖然覺得她跟我們男孩子差不多,可“男女授受不親”,我們封建思想還是挺重的,就是不開放。從此我們“37齋”就鬧得越發不寧靜了,老師能不知道嗎?後來我們被責令把畫的畫兒交出來,我們屋裏的團員也被傳去問話。鬧到快暑假,我們愉快畫業不得不停了下來。到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幹的事叫“個人奮鬥”,是個人主義、名利思想在作怪,都憋著想“成名成家”。

     這是1957年的夏天。暑假裏,我和馬振聲、朱理存三個騎自行車到天津做愉快的旅行。…… 在天津、楊柳青玩得正來勁。一天,無意中翻報紙,竟然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現了醒目大字標題寫著“江豐是美術界縱火頭目!”真正地嚇了我一跳,聽說什麽政治運動開始了。可江豐是美院的頭兒,是延安時期得過毛主席嘉獎的勞動模範,他都成壞人了!我突然有天塌下來之感,趕緊收拾收拾往北京趕,後來才知道,這幾年過的那美好的日子結束了,一去不複返了。

     回到北京,就感到美院的氣溫格外地高,反右派鬥爭如火如荼地在這片樂土上激戰開來 ……

     我們附中再也不寧靜了。頭一班同學要畢業了,他們都有附中畢業直升美院的願望,還向我們“煽風點火”說:“我們的命運就是你們的前途”。他們班人才濟濟,四十個人男女生對半兒,大部分結伴而行,畫的也棒,社會上早就流傳著有這麽一幫神童、天才少年。他們都胸懷大誌,油畫家、國畫家、雕塑家早有分工,還有個號稱中國的斯塔索夫的理論家孫克祥。當時的學生思想活躍,社會活動也多。有多種社團存在,愛唱歌的有合唱團,喜好文學的參加詩社、文學社活動。他們還辦了個叫《蒲公英》的雜誌,專門發表攻擊時弊的漫畫、短文。大家都喜歡看。他們班還有專門研究美術發展的理論團體,討論很時尚的印象派、民族化等大問題。什麽都敢說,各團體挑頭兒的都是班上的尖子,這時候都集中說著畢業直升大學一件事。本來他們誰要上大學的哪個係,各個兒早都鐵定下來,幹嘛還要考試?幾個精英組織起來到文化部去請願,要求直升。“請願”!這是典型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行為,後來他們班就有好幾個成了右派。

     大學就更不得了了,禮堂已不再是開音樂會和大馬戲團演出的地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場場的批鬥會和聲嘶力竭的呼喊聲。美院有位政工幹部鐵青臉皮,但嗓子特好,響亮地狠狠地罵著:“你這個反動分子黃井頑!”嘹亮、高亢的吼聲,把整個禮堂裏那麽多人弄得鴉雀無聲。聽說黃井頑是徐悲鴻的恩人,心想他這一反動,沒準兒徐院長也懸了。他咬牙切齒說了半天,我隻聽出被他罵的壞人當中有位先生過去當過偽警察。在我印象中,除了老舍筆下的那個警察挺可憐的以外,我小時候見過的警察感覺也差不多,連我們小孩子都可以罵他們。初夏時節偽警察們脫掉黑色冬裝破棉襖、換上黃色夏裝時,我們都衝他們喊:“黑狗變黃狗!”他們笑嘻嘻的,並不追著打我們,怎麽今天就是反動派了?其實我們學校這位偽警察,是我們圖書館裏特可親的一個老頭兒,成了右派以後,他在美院花園裏勞動,栽培了無數極美的菊花。我不懂,他為什麽就成了反動派了。

     還有一天,禮堂開大會重點批判的是老師同學裏邊的壞思想,奇怪的是他們怎麽都是畫的最棒的人呢?雕塑係有位天才學生張世椿,半年前我在這大禮堂裏聽他給高班的同學講法國的羅丹作品照片展覽,講的頭頭是道。我本來不懂得羅丹的雕刻,從那以後就變得喜歡上了。今天大家罵他反蘇,說學校派他去蘇聯留學,他不答應,非說要到鐵托的南斯拉夫去學雕塑才成。這麽著後來他就和其他幾位天才學生朱乃正呀、袁運生呀、傅小石他們一大幫棒將都成了右派。張世椿是極右,被發到東北勞改。

     ……

     這個夏天的一個早晨,美院花園變得很清涼。我們附中的一排教室,格外的安靜,肅靜的怕人。一問,原來三年級的劉敏庵死了,據說他思想太反動而且頑固到底,最近回了趟天津老家,一個人在家關上門呆了三天,之後在野地裏采了一束白色小花,給他被鎮壓的反革命媽媽上了墳,就跑到附近的鐵道,睡在鐵軌上,讓奔馳的火車給碾成了三段兒。待一會兒,他們班後牆上,就出了批鬥專刊,上麵有許多與他劃清界線的文字。最醒目的是一張劉敏庵自己畫的畫兒貼在正中,畫的是一群農村姑娘,高高興興地走在金黃色的麥地裏,陽光明媚,挺樂觀向上的,一點兒看不出是想去死的反動分子的勁頭兒。但卻被冠以“抄襲”的罪名,這畫到真有點兒像梅裏尼科夫畫的那張農村風光。可跟老大哥學又怎麽了?反正人都反動死了,也得踏上一隻腳!

     我們班這年平均年齡不到17歲,歲數最小的同學是當時還沒長成人的仇天健,絕頂聰明,家學淵博,讀了很多書,很會講話,說古論今,還常到大學生那兒去瞎摻和。有一天晚上,他哭著到宿舍找我們班最老成的嶽惠敏,關上門就問:“我怎麽會成了右派分子?”

     嶽惠敏說:“這個我怎能知道?”

     他到底老成,知道太多人情世故,忙低聲說:“咱先別說,先把房門打開。”

     無巧不成書。門突然一打開,正好看見另一位同學在門邊極為專注地側耳傾聽。四隻眼睛一對上,那人有點兒緊張,把整個兒麻臉堆出個微笑,說:“路過,路過。”

     怪嚇人的 ……

     那以後,這孩子就不能念書了,跟江豐他們老右們一塊兒勞動改造了一陣後,被趕回湖南老家。後來聽版畫係肖惠祥講她有一回到長沙,在一家小飯鋪裏吃飯,飯剛端上來,眼前就伸過來一支又幹又瘦的小黑手要飯,回過頭來一看被嚇了一跳,這小黑手竟是小同學仇天健的。原來他被趕回長沙沒工作也沒糧票。再到後來他妹子下了鄉又被生產隊長強奸,母親氣得上吊而去。他被派去修水庫,睡在陰濕的地下得了嚴重風濕心髒病,再後來聽說他到水庫邊上溜達,以後就再也沒影了 ……

     反右的後期附中開始“整團”。其重點就是整理我們“37齋”的罪行,天天開會,我特緊張,怕得我連犯的是什麽罪也弄不清了。聽大家發言,反正個人奮鬥,成名成家,資產階級名利思想是沒跑了。可萬萬沒想到,後來組織上宣判“37齋是反黨性質的小集團”。“小集團”會鬧事,還“反黨性質”,離反革命不遠了,多瘮得慌啊!我整天琢磨著,這回完了,還當什麽畫家呀!心裏七上八下不好受。後來我們37齋裏的那幾個團員受了處分,個別的因為態度好免於處分。我也特虔誠地到支部書記那兒請罪,朱理存說:“你是白丁,沒你的事。”

     我以為逃過了一劫,但“反黨一分子”的黑鍋是背上了。後來我背著這家夥東奔西走,成了我頭上最粗的一根小辮子,被人捏在手裏,啥時候想提溜就提溜,每次都如同當頭棒喝。隨著不斷開展的政治運動,才明白這“小集團”和“文藝沙龍”一樣是“集會、結社”,搞這玩意兒其後果之危險,想想都後怕。

     我們“37齋”裏最鬧騰的算是褚大雄,大家都喜歡印象派,他嚷嚷得最凶。最“個人奮鬥”的他是不許考大學的,讓他上“東方紅”石化廠幹活兒去了。沒過幾年國家遇到了經濟困難,不太談政治,又提倡埋頭專業了。一次附中同學聚會,我們把他也叫來了。後來還和他一塊兒在校門口毛主席手書中央美院招牌前合影留念。正好被在傳達室打電話的油畫係徐立森同誌發現了。第二天黨支部就把我們叫了去問:“你們怎麽可以跟這種人在一塊兒?”。問得我猛醒:我怎麽忘了自己是“哪種人了”!

     一幫孩子,為了學大學生畫人體,竟成了罪人,嗚呼哀哉!

 

附:文中提到的幾位學生後續簡介:

姚鍾華:油畫家,曾任雲南油畫協會主席,中國美協四屆理事,雲南畫院副院長等職

馬振聲:國畫家,四川美協專業創作員,重慶國畫院名譽院長

張世椿:雕塑、壁畫家,右派平反後80年代初回到美院,任中央美院壁畫係副主任(已故)

朱乃正:油畫家,反右後59年分到青海工作。在青藏高原工作22年,曾任青海美協副主席、人大常委。1980年調回央美任教,1987年起任中央美院副院長、中國美協理事、油畫藝委會主任等職。(已故)

袁運生:油畫家、壁畫家,是引起巨大爭議的首都機場壁畫《潑水節—生命的讚歌》作者,1982年赴美,1996年海歸,任央美油畫係第四畫室主任,教授、博導、院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美協壁畫藝委會委員。

傅小石:國畫家、書法家,國畫家傅抱石的長子。江蘇美術館專業畫家、一級美術師。南京殘疾人協會主席。(已故)

孫克祥:書法家、美術史論家,中國美術家協會中國畫藝委會秘書長、美協理論委員會委員、《美術》雜誌編委、解放軍藝術學院客座教授、中國美術館專家委員會委員等。

 

附記:“夾著尾巴做人”,是我們這代人父母敲打我們時,常說的一句口頭語。原因很簡單,在那個年代,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人人自危。少有懈怠、便有可能招來批判,因言招禍、因畫獲罪是常有的事,這對今天生活在海外的年青人可能是匪夷所思、無法理喻的。正因為如此,對曆史的回望便顯得格外必要,因為人們隻有明白了昨天,才會懂得珍惜我們的今天,並使“昨天”成為永不複回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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