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閑話

古稀老翁防癡呆,學習碼字非有才,有話則長無話短,藝術本是開心菜。無病呻吟莫恥笑,偶有得罪莫見怪,君子自有常來客,清茶淡酒敞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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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背後不為人知的那些事

(2016-08-20 08:39:34) 下一個

 

畫背後不為人知的那些事

    一幅畫,對觀者來說,意味著畫麵上出現的線條、色彩,它們組成的圖形、形象,然後通過它們,去感受畫家所要表達的感覺、情緒或所陳述的故事。

    對畫家來說,更多的卻是意味著他孕育了一件作品,一個“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從“孩子”的臉上,他經常可以重新看見曾發生過的一段生活與經曆,喚起那已然沉睡了的記憶,那鮮為人知的陳年往事。

下麵我想用自己60-80年代前後三幅不起眼的舊畫為楔子,來講講這幾張畫背後不為人知的那些事。

 

(一)劫後餘生

   《團結湖的早晨》作於1960年

  1960年下半年,美院二年級,我18歲。任課的是戴澤老師,要求我們在課外結合寫生畫一張風景創作。那時的團結湖(現《團結湖公園》前身)是六裏屯公社的一個廢窯坑,離我住家-英家墳紡織研究院宿舍不遠,我就畫了這麽個景,現在看來明顯是受了俄國列維坦的影響。這幅畫被作為“學生成績”留校了。

  美院畢業,分到朝陽區文化館工作,我就住到了文化館,和現在北京畫院的賈浩義合住一間小平房。文化館工作經常下鄉,雖然離家隻有兩站路,也很少回家。文革開始後更是如此。

  不久,父親被冠以“地主、資本家兼反動學術權威”遭批鬥,勒令監督勞動,打掃廁所樓道。

    有一個周末回家,隻見家中亂七八糟,大件家具都沒了,父母床上的席夢思墊被捅了幾個大窟窿,立在過道裏,木板床鋪上了稻草。

家中隻有母親一人,她見是我,關上門,趕緊把我拉進裏屋,壓低了嗓門,用上海話告訴我“紅衛兵來過了,值眼銅錢的麽事麽,都抄走了,伊拉講儂這點畫,問題斜起大,叫啥封資修,要我拿到院子裏,當著大家的麵,全部燒忒了…”

我記得清清楚楚,她說話時的眼裏充滿了一種無名狀的恐懼。我隻好盡力安慰她:“不是光咱們家這樣,這是一場大運動。畫不重要,人沒事就好。想開些,都是暫時的,一切都會弄清楚的”。

  就這麽簡單,我在美院學習五年中畫的所有的畫,一天之內全部變為灰燼。

78年考上了研究生,畢業後留到了美院壁畫係當老師。美院步入正軌後,清理財產,發現了這一幅幾乎已被忘卻了的畫,居然還在美院倉庫中沒被銷毀。老天有眼,我的畫在慘遭文革“滿門抄斬”的浩劫後,終算僥幸地留下了這一“趙氏孤兒”,作為我30歲前作品的唯一見證。

 

(二)為了爭得畫畫的權利

   《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作於1974年

  1974年,同是美院排球隊的隊友,畢業後分在中國青年社當美編的美術史係同屆同學肖星(參見“他們未能成全畫家夢”一文照片),突然來文化館找我。

  他告訴我:剛從幹校調回來不久,中國青年社接到上級指示,停頓多年的《中國青年》雜誌要在年內複刊,複刊第一期內容大綱已草擬出來,領導要求在雜誌中加一油畫彩色插頁,需要一張反映偉大領袖毛主席關心青年成長的新油畫。但是,現在所有的美術專業單位,像美院等還都在幹校勞動,根本找不著人來畫,時間又非常緊,他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我。

  當時《中國青年》雜誌社就在朝陽區三裏屯,離小莊文化館很近。那兩年朝陽區文化館也小有名氣。當時為了爭取機會畫畫,我們借開展工農兵“群眾美術創作”活動的機會,組織調動社會上的一些業餘美術骨幹在一起搞創作,創作了不少入選市美展的作品,入選數量在北京18個區縣中“名列第一”。(這在當時也是衡量一個區“抓革命,促生產”政績的一項指標)於是他寄希望當時在文化館工作又是搞油畫的我這個老同學,能來幫他解決這一棘手的任務。

其實,他並不知道我當時在文化館的處境並不好,那時的館領導根本不想讓我畫畫,還整了我一堆黑材料,恨不得把我打成反革命。他如果直接去找館領導,這事肯定砸了。我告訴他,你要我辦你忙,隻有一條路:你拿著你“中央要求《中國青年》年內複刊,這是一個重要的政治任務”的尚方寶劍,直接去找朝陽區委宣傳部長。宣傳部長並不認識我,但是他會明白這是一次難得的取得“政績”的好機會,他不會輕易放過。

果然,肖星去找區委的第二天,宣傳部長便直接把我叫了去,告訴我有一個極為重要和光榮的政治任務交給了朝陽區,問我有沒有決心和能力去承擔。當然,我也照樣要表示一下,我決不辜負黨的信任,一定全力以赴,努力完成這一重要的革命任務 …。

  事不容遲,從區委出來,騎車就上了朝陽區兩位畫油畫的中學美術老師家,一個是後來任美院國畫係博導的李少文,一個是後來任北京教育學院油畫教授的李鴻遠。二話沒說,把他們拉到三裏屯中青社,見了肖星,聽他講清要求,住進了中青社宿舍準備出來的一個空單元,便開始“戰鬥”。

  第一個戰役是連續兩夜沒睡覺,用了不到三天的時間,畫出了《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的木炭素描大稿,拍成照片,附在複刊首期的所有文稿之後,一起送審。

  大約一個多星期後批件下來了,肖星讓我們看了批件。送審文字連同畫稿,經由當時抓青年口的謝靜宜,一直送到中央文革,諸如吳桂賢、紀登奎、姚文元...直至江青,每個人都在頭頁傳閱名單的名字後麵畫了一個圈,表示已閱,這樣畫稿就算是通過了。

  接著,要求我們在15天之內將油畫完成,以便及時照相製版,如期複刊。剛畫了不到一個星期,肖星告訴說社領導要來看畫。

  說來湊巧,這天下午是北京特有的那種昏黃的風沙天,單元房窗戶本來就不大,呼呀呀進來一幫人,堵在畫前,把僅有的一點亮光也都給檔上了,畫又剛畫到半截… 總之,怎麽看,怎麽不滿意,各位領導們便七嘴八舌的提出種種意見,諸如偉大領袖應該更加榮光煥發,更加光彩奪目之類的話,甚至建議像舞台似的給主席打上一個聚光燈,讓主席光芒四射,放出光來。

  領導走了,我們仨,就跟挨了一頓臭揍,無話可說。拚死拚活幹了一個星期,每天睡不了幾個小時,就撈了這麽個結果。一幫不懂畫的領導,提的意見你都沒法回答,怎麽改?這種情況下,沒法接著畫,我就說全都睡覺去,先補一下這些天缺的覺,明天醒了再理會。

  一覺醒來,畫全變了。原來李紹文他睡不著,一賭氣爬起來,把畫右角上的書架和女孩畫成了室外的陽光效果 — 就跟印象派似的陽光燦爛。他氣吭吭的說:他們不是要光彩奪目嗎?讓他們來看看好了!

這時我已經冷靜了下來,我分析了所發生的一切:原因不出在咱們的畫上,出在他們不放心我們這三個“非專業畫家”的心理上。因為素描稿已經由這麽多要人畫了圈,畫成油畫後一旦上邊不滿意,怪罪下來,這個“欺君之罪”他們擔當不起。

我對他倆說:現在絕對不能亂了陣腳,咱們沒有退路,這關係到今後咱們在朝陽區還有沒有可能再畫畫的問題。現在就剩下了這麽點時間,不能改,隻能按原草圖,盡咱們最大的努力把型畫準,色彩畫舒服,保證按時間把畫完成。

  肖星壓力也很大,兩麵作難。在領導“請專家來看看”的要求下,他把當時正好在三裏屯家中養病的靳尚誼老師給請了來,靳先生和我很熟,我把情況前前後後一說,他把畫和畫稿也都看了,跟肖星說:“我看張頌南他們能畫好,沒問題,用不著我來改。”肖星有了靳先生這番話當回執,總算把領導們的意見給化解了。

  其實,這些不懂畫的領導都是瞎操心。畫樣印出來後,隨同《中國青年》複刊印樣送審,又是照樣,在每位首長畫圈之後批了下來,對畫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個字。至今我都懷疑,他們是否認真地看過這幅畫。

  第二年,我們又重畫了一張(原畫歸中青社所有),入選全國美展年畫展,美術館收藏。人民日報12月26日毛主席生日那天,在彩色版以半版配文發表,全國十幾家期刊予以轉載,三家出版社印成年畫發行,北京知青辦印成年曆發送到每個知青手中...署名是:《朝陽區群眾美術創作組》。

  文革結束,四人幫被抓、公審、判刑。中國美術館將此畫撤出收藏,內框、外框都沒了,就是一卷畫布,用繩一捆,退回文化館。被塞進了美術活動室角上一間幾平米放畫板畫架的儲藏室。

80年代初,文化館曾把我作為嘉賓請回去參加一項活動,我去儲藏室看了看,文革期間創作的那些畫都沒有了,美術組也全換了新人,問誰誰不知道,“不知去向”。是啊,除了作者外,誰還會去關心他們呢?

 

(三)一個被腰斬了的展覽

   《誰之罪》宣傳組畫之一   作於1979年

  四人幫倒台,***複出。四人幫罪行開始揭發,其中駭人聽聞的罪行之一,是對公開反對四人幫的張誌新割喉處死,其直接負責人應是***。

  那時我剛回到美院讀研究生,美院文革後的首屆研究生五個係共54人,來自全國各地,可以說是朝氣蓬勃,充滿了活力,對社會上發生的事也非常關注。當有人捎來消息,說美術館要搞一個《紀念張誌新烈士畫展》時,研究生們都義不容辭,積極參與了這一創作活動。當時,我也根據報上發表的張誌新烈士講過的一些話為題,畫了六幅一套宣傳組畫。

展覽如期在美術館開幕了。形象化的圖畫要比文字更讓人震撼,這一無法無天殺人的罪案,無疑要引起人們更多的質疑和思考:為什麽這類血淋淋的事情,在光天化日下就這樣發生了,誰能講得清,誰敢講得清?

也許是展覽對公眾的震撼太厲害了?也許是張誌新事跡的宣傳觸及了更深層次的政治禁忌?展出剛一周多,接到來自“上級”的指示,展覽被撤了。

這幾張畫是用水粉畫在紙上的,幅麵也不大,比較容易便保存了下來。2012年回國舉辦《70油畫展》,我在妹妹家整理舊畫時又翻了出來。看到後感慨萬千:人命不值錢,張誌新烈士犧牲40多年了,究竟是權大於法還是法大於權,弄清楚了嗎?她的血,難道就白流了嗎?今天的年輕人,他們還會知道或關心誰叫張誌新嗎?這些畫還會有機會再和公眾見麵嗎?我無法知道。

*  *  *

   “藝術國際”網主吳鴻先生在《訪談錄》中講了一句重要和中肯的話:“中國社會現實的未來發展比當代藝術更重要”。

    其實不單是“當代藝術”、所有的文學藝術都無法回避這個首要的前提。曆史證明,沒有一個正常發展的社會現實,就不可能有正常發展的文學藝術,生活在這一社會現實中的藝術家都無一例外。

     以我自己的經曆,我從心底裏讚同吳鴻說的“中國社會現實的未來發展比當代藝術更重要“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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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伯樂山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石假裝' 的評論 : 我是個畫畫的,學寫博文也就3、4年,文思文筆和先生沒法比,原向先生學習,謝謝先生的鼓勵。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發現了這麽好的博客,這麽好的文章,太感動了。謝謝!
等您更多故事。
伯樂山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tmp' 的評論 : 問得好。先生看畫真細,您不說我都沒感覺。這是進美院學畫一年多後的一張作業,藝術上很不成熟,猶如一歲半的兒童在牙牙學語,帽子戴歪、鞋子穿反是常有的事,並無特殊意義。
tmp 回複 悄悄話 《團結湖的早晨》有意境,隻是不太明白為什麽把房屋畫傾斜。不懂畫,瞎說。
伯樂山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onsony' 的評論 : 謝謝來訪評論
伯樂山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igsea' 的評論 : 說得好
fonsony 回複 悄悄話 真心感不到團結湖的畫麵有何美感意義.愚見.一是政治目的.一是民人意義.畫麵意景.
bigsea 回複 悄悄話 一個沒有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的社會不可能有真正的藝術,有的隻能是對政治的圖解,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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