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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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我愛故我畫

(2016-07-09 07:19:16) 下一個

 

 

《母親》:我愛故我畫

《母親》  36”X48”  2009-10年

     《母親》一畫,我畫過兩張,頭一張作於1992年,第二張作於2009-10年,其中相隔17年。

      1988年,我應友人邀請到加拿大訪問,後來留了下來。90年,妻子帶著兩個兒子來到蒙特利爾與我團聚,一家人在異國他鄉開始了新的征程。

      那個年代出國的中國人,都沒什麽錢,娘兒仨的機票是親戚們幫著湊起來的。年近天命的我,決心扔下國內已有的一切,到國外從“零”開始,重新拚搏,不是件易事。

      91年首次個展成功舉辦,有了個好的開始。

      職業畫家以賣畫為生,收入不多又不穩定,娘兒仨都得幫著打點零工。打工是辛苦的,但對初出國的人來說,最困難的還不在物質上或體力上,當人們離開熟悉的故土,來到說著另一種語言和幾乎舉目無親的新地方,都會有一種精神上的“水土不服”— 對親人和朋友的思念。

      那歲月,我最思念的是我的母親。

      應當如何來講述我的母親呢?

      我想起“菜根譚”裏有兩句話:“醲肥辛幹非真味,真味隻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隻是常”,我母親便是這個“常”。她是和千萬個普通的母親一樣普通的母親。

      母親出生在上海郊區一農民家,沒文化。18、9歲進織布廠當檔車工,婚後成了家庭婦女,生育和照料著我們五個子女。解放後,在掃盲運動時認了點字,勉強看個報記個賬。性格仁厚溫順,一生奉獻,為了這個家,她別無所求。

左:年青時的母親    右:孫子給奶奶帶來了無比欣慰

      文革期間,和千千萬萬中國的普通百姓一樣,母親也沒能避過“大革命”的摧殘:抄家、挨批判、財產沒收、勒令掃地。

      在紅衛兵逼迫下,當著大眾的麵,她把我存在家中美院五年所畫的畫,一一燒成灰燼。

    接著,她和父親一起被轟出北京,到湖北農村幹校監督勞動。我弟妹們也都分別去了黑龍江、內蒙、雲南等邊疆工作或插隊。好端端北京一個家,就這樣沒了,一家人東離西散,還能有比這更傷一個母親的心嗎?

      85年,母親左目失明,又因半身麻痹摔倒在地,脊椎壓縮性骨折。查出是腦下部雞蛋大一個腫瘤。經天壇醫院趙副院長親自手術,救了母親一命,術後留下失語偏癱的後遺症。為了減少顱壓,母親頭部左側去了一塊顱骨,可看到一個明顯的大鼓包。

      出院後,我把母親接來我家中休養,天好時,便把她扶起,讓她坐在藤椅上曬太陽。母親看到手術後自己變了樣很難受,不讓拍照,我偷偷地拍了幾張,洗出來一看,反差太大,亮部細節幾乎全無。

      92年,我50歲生日,為寄托思母之情,參考照片畫了一張肖像創作:“母親”。選用“韓熙載夜宴圖”中的一個局部來作畫的背景,希望樂聲能給失語的母親帶去心靈的欣慰。母親臉上亮部的細節是憑記憶加進去的。

      畫廊老板來家中取畫,一眼瞥中了這張“母親”。我向他解釋,這是為我自己畫的,不是賣的畫,他以“掛在櫥窗做做宣傳”為由,還是把畫硬借走了。三天後,我正好外出購物,老板來電話,告訴我老伴,有一個Westmount(西山富人區)的顧客,堅持要買“母親”。

      那時節,要供兩個孩子上學,手頭很是拮據,老伴猶豫再三,想反正畫還可以再畫,經不住老板一番好話,便同意了。等我知曉,木已成舟,隻得無奈。

      老伴去畫廊取錢時,老板托她給我帶回一個禮物,打開一看,是一張托在紙板上的“母親”一畫的複印品,也算是老板的一番心意吧。

      93年,畫廊和出版社聯合舉辦我第二次個展兼“虎與夢”一書發行式,等候簽字的人中來了個亞麻色頭發的中年婦人,她恭恭敬敬遞書請我簽字的同時,輕聲的告訴我:“我買了你一張畫,我每天都看著它,它使我想起我的母親···”

      畫廊老板告訴我:“這夫人有間大廳,朝向花園的一麵全是玻璃,廳中沒別的,隻在麵對花園的牆中間,掛著你的‘母親’···”聽到這話,我直想掉淚。

      老伴後來調侃說:“畫就像自己的孩子,那時窮,養不起,隻好賣掉。現在看到它們被好人家領養了,心裏也多少有了點安慰。”

《虎與夢》發行式上來了位亞麻色頭發的夫人(左二)

      一晃十多年,為生活計,我日以繼夜的工作,共舉辦過10次個展,出版了13種書,就是沒能騰出時間來重畫這張母親像。

      2006年前後,家庭狀況有了很大變化,兩個兒子都有了穩定的好工作,自己也到可領取養老金的年齡了,我便決定從畫廊和出版兩條戰線“全麵撤軍”,“回到畫室”,開始真正為自己畫一批畫,爭取在70歲到來時,舉辦一個大型匯報展,出一本畫冊,對自己從藝半個世紀以來的努力有個交代。

      2009年,我終於下了決心,開始重畫“母親”,陸陸續續地畫了好長時間,直到確認超越了第一張後,才住手。

左:照片    中:1992年的《母親》局部    右:2009年的《母親》局部

      2012年,第二幅《母親》隨同另外百餘幅油畫作品一起運回國內,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張頌南70油畫展》上向公眾展出了。國內的父老鄉親、同行師友,都看到了再現在畫布上的這一位我心中摯愛的、普通的《母親》。

      母親要是還活著,她今年應是96歲。我相信,她在天之靈,看到這張畫,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我愛繪畫,我愛母親,我愛故我畫。

《母親》一畫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實況

(觀畫者是侯一民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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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樂塗塗 回複 悄悄話 老伴後來調侃說:“畫就像自己的孩子,那時窮,養不起,隻好賣掉。現在看到它們被好人家領養了,心裏也多少有了點安慰。”

畫就像自己的孩子。的確是這樣。你老伴說的讓人心酸。
每天都是好晴天 回複 悄悄話 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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