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上一篇我寫的是被政府分配進洋房居住的老太太,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1012/202505/6026.html
這篇寫的,是被政府沒收房產的管僚資本家的二太太,自從丈夫去逝,她就獨自住在自己先生家的房產的一角。我有很多老太太的故事,允我一個個慢慢道來。
每月都會帶糕點來的老太太
小時候我最盼她來,不是因為喜歡她,而是因為她總會帶來點心——那些甜香軟糯的點心,像是一種秘密的獎賞,藏著我童年裏最小卻最歡喜的期盼。
她走進我們家老房子的時候,總是輕輕的,她穿著格子呢子外套,頭發永遠梳得一絲不亂,用一個黑亮的發夾固定在腦後,她不像我祖母裹過小腳,她每次來都穿著亮亮的皮鞋。走路時踩在木地板上“嗒嗒”響,聲音很輕,卻有一種節奏,像家裏的三五牌台鍾。
她從不兩手空空來,總會帶點東西,不是給我的,卻每次都讓我分到一點甜頭。
她總是輕手輕腳地來,也輕手輕腳地走。和祖母說話時語調低低的,笑的時候嘴角輕輕翹起,但眼裏仿佛一直藏著什麽沒說完的話。
她身上總有點茉莉花和爽身粉混合的香氣,說話總帶點柔軟的上海口音,像從老電影裏走出來的角色。
她臨走時,我總是歡喜地看著她從袋子裏拿出一包包糕點,有凱司令的奶油蛋糕、杏花樓的棗泥餅、或者老大昌的桂花糕。有時她也會用帶有寧波口音的上海話說"倷大阿爺就歡喜吃這種甜食",現在想想,以前的上海糕點每一樣都帶著上海點心鋪特有的那種“舊甜味”。
她是我爺爺的堂哥的第二個夫人,爺爺的堂哥,我們叫大爺爺,我們隻聞其名未見其麵,聽說他以前蠻有錢,曾擁有一條石庫門弄堂裏好幾幢房子。我剛上班時,我與媽媽曾經路過,她指著那些房子說,解放前,這幾幢都是大爺爺的,大爺爺很喜歡你爸爸。的確,老爸四兄弟,大爺爺就給了我爸及三伯伯倆兄弟一些紅木家具。
我猜想,這也是為什麽爸爸與三伯伯在大爺爺病逝後,每月貼點從沒工作過沒有任何收入的她的生活費的原因。
大爺爺家的人,兒子能走的,去了香港,大太太及大爺爺一個個病的病,死的死,後來隻剩下她一人,她住在大爺爺留下的石庫門房子裏的一樓,別的幾乎都被收了去,隻留她一間小間落腳。她每月一次過來看祖母。論年齡,她還比我祖母大幾歲,她從不抱怨,說幾句體己話,便走。
八十年代,大爺爺的兒子從香港回來,他剛去香港時還寄來照片,與姐姐們通信,後來就杳無音信,直到改革開放。聽爸媽說,他想要回他父親的產業,但政府一句話"官僚資本家的財產一律不歸還"一下子就堵住了他的嘴,他回去了,又似人間蒸發。
後來,她就不再來了。祖母說,她“去世了,走得很安靜”。我有點難過,卻又覺得,她本來就像一縷舊時光,總歸會消失,隻留下那點茉莉花香,藏在我記憶最安靜的角落。
身後大山就是我祖父母及她,(我們叫她大阿娘)永久安息的地方,一年四季,翠竹環繞
從山上望向人間
她的骨灰,最後落在浙江我祖父祖母埋葬的墳地旁邊,我的家人每年祭拜祖父母外也會順便清理祭拜一下她的墳墓,除了我家,再也無人來過。我記得有一次我清明回國那年,跟著家人去掃墓,看到她的墳頭,周圍荒草叢生,風吹過墳頭,連鳥聲都沒有。她沒孩子、沒後人、也沒留下一個完整的房子。她的一生,像她每次來的腳步聲一樣——輕,慢,幾乎聽不見。
但我記得她。
我記得那個穿著呢子外套、拎著點心袋子、對我笑著說“儂蠻乖”的老太太。我記得她來時屋裏便彌漫起的桂花糕香味,記得她看祖母的眼神裏藏著女人對命運的默契。我記得,她不是曆史裏寫的“官僚資本家的小老婆”,而是我童年裏,帶來一盒甜點與溫柔氣息的那個人。
她住過的那間石庫門房子一樓在她逝後就被政府收回,但她的故事,卻一直在我記憶的某個安靜角落,不動聲色地留著。
聽山陰路恒豐裏叁個可愛的老人談"山海經"。上海老居民把麵子看得很重的,家家門口弄得像花店,而我就是一個"洋盤",在加拿大,大家拿已經習慣了。
“她本來就像一縷舊時光,總歸會消失,隻留下那點茉莉花香,藏在我記憶最安靜的角落。”
葉子的親身感受細細寫來,配上悠悠的背景音樂,讓我想起讀過的白先勇的散文,關於他幾十年後重返上海童年故居,物是人非的惆悵與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