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四月回上海,上海的春天總是來得遲緩,帶著江南慣有的矜持,像個猶豫不決的小姑娘,時冷時熱,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思。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枝頭悄悄鼓起了一層嫩綠的芽苞,迎著微風輕輕搖晃。山陰路的春天,便是這樣悄然而至的。
這裏沿街的各式老房子,紅磚青磚黛瓦,曆經歲月沉澱,像是一本泛黃的詩集,帶著點舊時光的味道。讓人忍不住放慢腳步。
這條街,是我每年回滬探親從家裏外出的必經之路,很多很多年了,我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但對街上的幾間洋房別墅的前世今生一直不曉,越來越好奇,這些房子的以前的主人是誰?現在的主人又會是誰?
父親喜歡讀曆史書籍,他提起這條街的曆史如數家珍。我也知道這條街上曾住過很多文化名人,如魯迅、茅盾、瞿秋白、趙家璧、劉良模及海軍名將等,母親則總是提醒我去魯迅記念館看看,可更讓我好奇的卻是一幢老洋房,因為它的地理位置,它的醒目,我每次路過,總忍不住多看兩眼,心裏嘀咕:這房子裏以前住的是何方神仙?現在又是誰在住?
一天,我出門看到這家的黑色鐵門上貼了一張通知,我雖然是探親,但也好奇心十足,便去瞄了一眼,這時平時緊閉的鐵門居然敞開了!一個穿著舊呢子外套的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慢悠悠地走出門來,眉眼間透著老上海女人特有的細致與精明,也走過來盯著牆上通知看。
我本來也隻是瞎起勁,看看上海又會出現什麽新生事物,我,一個異鄉人,還能和通知有啥關係?但沒想到,這次竟然真的“搭界”了——通知上寫著,本街道退休居民某日可去某地免費體檢。
老太太扭頭問我,通知上講了啥,字太小,她看勿大清爽。我告訴了她通知上的內容,真好我也可乘機問問這幢房子的曆史。我便接著跟她答訕起來說"我等歇要回去告訴阿拉姆媽這個消息"老太太聞言,果然對我放鬆了戒備,問:“儂住在附近啊?”我一本正經點頭:“是的",我告訴了我的住址。
果然,我的坦白再加上我從小天生就有的這張上海人稱為“好小囡”的臉還是很有用的,老太太立刻親切了許多。我順勢誇了一句:“阿姨,你們這幢洋房派頭老大了,老讚的。"老太太一聽,搖搖頭,滿臉不以為然:“不靈額,不靈額!”她一邊說,一邊隨手拉開鐵門,把我帶進院子,頗有點“來嘛,進來看看的”意思,老太太對我都不設訪。
外麵圍牆圍著的看得很大的洋房,其實院子已被石牆一分為二,分門出入,不進裏麵,根本看不出。院子裏的環境雖然沒我想象的那麽精致,還掛著一道歪斜的晾衣繩,但老房子確實有味道。老太太指著房子介紹道:“這幢房子住了六家人,儂認為好,人家有花頭的不會住在這裏的。廚房間、衛生間都要共用,有啥好拉?”
我來了興趣:“阿姨,儂住在這裏交關年數了?”老太太歎了口氣,說:“阿拉是‘文化大革命"後分配進來的,當時,人家有花頭的情願住公房。”她說完,又停了一下,目光落在院子角落一棵夾竹桃上。夾竹桃還未開花,但枯枝裏己藏著春意,她的眼神也仿佛穿越回到了那個物資緊張的年代。
“那時候,政府說我們家五口分到這邊來住,我一聽是洋房,還以為是什麽好地方,心裏還偷偷歡喜過。”她低頭笑了笑,看上去還是歡喜。
“進來的時候,院子裏還有幾株玫瑰開著,樓上樓下全是陌生人,家具也都靠牆放,一開始領居之間吵得凶,後來看得多了,吵也懶得吵。日節就這麽過下來了。講是‘分房子",其實就是把本來一幢好好較的洋房拆開來,幾家人家擠在一起住,人擠人,心也擠,但總歸比沒有好。"
她接箸講:"租金便宜得像毛毛雨,象征性的收一點”她爽快地報了個數字,我一聽,簡直吃了一驚——在外頭隨便吃頓中飯都不夠。
"不過,有出息的小孩都搬去住商品房了,我還是舍不得這個老房子"。她沒再說下去,隻是抬頭望了一眼屋簷上掉了一角的灰瓦,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她說這話時沒有悲涼的情緒,甚至帶著點安慰自己的堅定,好像這個地方雖不完美,卻盛得住她的回憶,也托得住她的晚年。
正聊得起勁,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忽然從房裏走出來,麵容不善,衝著老太太嘟囔了幾句,語氣不太友好。我沒聽懂,但從老太太有些尷尬的表情和女人走路時那股“連門框都欠她五十萬”的氣勢來看,肯定是婆媳,現在的媳婦總比婆婆凶,倆人長得不像,且口音也不一致,老太是正正宗宗的上海囗音,那女人明顯有外地口音,老太太無奈地跟她解釋了一下,意思是“不遠處鄰居”,但看她的表情,明明就是“貼身肉搏的對手”。
女人快速巡視完板著臉進門去了,老太太果然說是她兒媳,她還想再和我聊聊,但我已尷尬之至,失去興致,我不想已把我當街坊鄰居聊天的老太太再被那女人責怪,便向她道別了。
這洋房門外看,外表氣派是保護建築;門內,是瓦片下的雨聲、分不清誰煮飯的煤氣味、還有老人獨自守著舊門牌號的日子。老太太不像是在抱怨,她隻是在敘述一段她早已習慣的生活。而我,也從她這一席話裏,聽出了山陰路洋房的另一麵:它們不是被歲月靜好的,而是被現實一點點“將就”下來的。
臨走前,我回頭又看了一眼這幢老洋房——山陰路2××弄,X號。鐵門依舊會在我每天路過時緊閉,雖然還是不知解放前住著什麽人,但這一次,至少我知道了,門後藏著的不隻是斑駁的曆史,還有爭吵、忍耐、孤獨、瑣碎,柴米油鹽上海普通老百姓真正的生活。
春天還在慢慢盛開,山陰路依舊如舊。我的腳步輕盈了許多,仿佛也在這熟悉的小街上,又走近了一點老上海的靈魂。
附記:老太太的房子在我以前的山陰路視頻裏出現過,
去年視頻裏的老先生99歲'我今年回滬,如果出門再遇見他,他就是百歲老人了。
老先生很開心願意出現在我的視頻裏。
我家不住山陰路,但離山陰路很近,附近有很多路可寫,快要回滬了,我要加班加點寫,否則拍的視頻都要失效了,遊記也要變成黃花菜了。
陳丹燕的《上海的金枝玉葉》我也很喜歡,尤其是她寫海派女子命運沉浮那種不動聲色的悲憫,很打動我。比翼她是高攀了,但我會努力,多聽、多看、多寫。謝謝你的善意鼓勵。
其實你很會寫啊,看你的對網上文章的評論,看得出你雖然自己沒有博客,不寫博文,但你的確是懂文字並會寫的人,在文學城能遇見你,我真的很開心和榮幸。
讀過陳丹燕的“上海金枝玉葉”係列,了解了上海上個世紀滄桑變遷,特別是海派名媛的生死沉浮,令人唏噓。
葉子的強大好奇心,溫柔同理心,加上優美文筆,一定能比翼丹燕,寫出更多膾炙人口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