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木心的朋友李夢熊先生 作者:隴菲

(2020-10-26 10:16:54) 下一個



蘇軾《與米元章書》之《二十四》曾說:“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嚐關念。獨念吾元章邁往淩雲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年瘴毒耶!今真見之亦,餘無足言者。”木心出國多年,也是“親友曠絕,亦未嚐關念。”唯獨念念不忘早已冷賢絕交的上海男低音歌唱家李夢熊。
陳丹青筆錄的《文學回憶錄》,木心多處提及李夢熊:
從前我和李夢熊談卡夫卡,其實都沒有讀過他,都是騙騙自己。來美國後隻聽港台文人卡夫卡、卡夫卡,家裏還掛著他的像——我心中覺得情況不妙。一個人被掛在嘴上,總是不妙。(P.852)
(垮掉的一代)以我看,其實是大戰的後遺症,是人性崩潰的普遍現象。是外向的社會性的流氓行為,內向的自我性的流氓行為的並發症,既破壞社會,又殘害自己。主要是文學青年。他們對既成的文明深惡痛絕,新的文明又沒有,廣義上的沒有家教,胡亂反抗。我和李夢熊當時談過這一代,其實不是“垮”,是“頹廢”,是十九世紀的頹廢再頹廢——當時資訊有限,來美國才知道是怎麽回事,而且早過了。(P.999)
“阿克梅派”,音譯,出於希臘文“最高級”,因此也被譯成“高峰派”。說起這一派,“文革”前我和李夢熊的許多話題都是阿克梅派——其中成員很多,今天隻講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文革”前我們一夜一夜談她的作品,來美國後在電視裏看見她,她的葬禮,是一身希臘白衣——“普希金是俄國文學的太陽,阿赫瑪托娃是俄國文學的月亮。”她是評家,散文家,詩人,一生坎坷。但晚年好。我有句:“人生重晚晴。”她死於1966年,斯大林已經過去了,所以她的葬禮才有這等場麵。日丹諾夫(Andrei Zhdanov)曾在大會上罵她“修女加蕩婦”,太不像話!鬥得她好苦。她非常堅強,沉著,據理力爭,活到七十七歲。早期詩《黃昏》、《念珠》,在青年中轟動一時。她的詩非常柔情,真誠。她也聰明,轉向古典,研究普希金,譯中國的屈原,譯李商隱的《無題》詩。四十年代衛國戰爭,她卻寫了許多愛國詩,戰後有了正麵名望,她又退回來,遠離當時的重大主題,寫自己的生活。(P.1059-1060)
明朝的曆史契機,確實存在的。神宗賞識徐光啟,又讓利瑪竇傳布西方的宗教和科學,如果延為左右手,真正以天下為己任,神聖中華帝國的曆史,整個要重寫。二十年前,我和音樂家李夢熊交遊,他就想寫《從徐光啟到曹雪芹》。我們總在徐家匯一帶散步,吃小館子,大雪紛飛,滿目公共車輪,集散芸芸眾生。這時中國大概隻有這麽一個畫家,一個歌唱家在感歎曹雪芹沒當上宰相,退而寫《紅樓夢》。結果他沒寫這篇論文,我也至今沒動筆論曹雪芹,不久二人絕交了。友誼有時候像婚姻,由誤解而親近,以了解而分手。(P.435)
木心在紐約,有一段時間住在曹立偉先生家。曹立偉現任中國美術學院教授,當年在美國遊學,是木心文學講座的忠實聽眾之一。據他回憶:
木心與李夢熊的那段來往是文革前,二十多年過去,往事的細節,木心記得都很清楚。
文革前他有個朋友叫李夢熊,丹青筆記裏也提到過的,交往初期,文字往來,李夢熊看了木心書信中的字,琢磨片刻說,你是個宮廷政變老手,每憶及此事,木心都非常得意,快樂的像不諳世事的小孩。
他時而談起幾十年前的舊交李夢熊,他是很在意李夢熊的。那次在我家,木心一時興起,流暢地背出了許多李夢熊的詩,四言五言七言都有,我沒聽懂,但感到好聽極了,記得有幾句是這樣的:“黃河泛濁流,燦若金繡球”,“狂歌過幽燕,所寄已無托”,我覺得濃鬱、強,想讓木心複述一下以便記下來,木心不高興再背,說李夢熊早就不寫了,他封筆時把自己的手稿都交給了木心,說現在不是藝術的時代。木心說:“任何時代都不是藝術的時代,但我還是要寫。”
李夢熊當年逐字解析木心的詩句,幾下子就說破其中典故、血脈和居心,這是木心津津樂道的,說“我也曾一語道破他的文章啊”,然後歎道:“如果他一直寫下來,我第一,他,第二。”
木心詩:“理易昭灼,道且恍惚”,李夢熊解道:“前麵是黑格爾,後麵是老子。”木心讀了李夢熊《敦煌行》,立刻說:“你這是梵樂希(今譯瓦萊裏)《荷蘭之行》的翻版。”
我鄰居中有個上海畫家叫甚孝安,回上海,偶然在朋友家見過李夢熊,我對木心提了,木心說:“哦,他還活著……”
後來文學課中,又提到李夢熊,但和在家裏所談及的又有所不同了。
木心也提到丹青可以去見見李夢熊,停了會兒說,“李夢熊的脾氣是很那個的,有時讓人下不了台的啊。”
木心多次以懷念的語氣談及他和李夢熊之間的那段友誼的蜜月期,說有天晚上大雨瓢潑,李夢熊來,進門,脫下雨珠紛紛閃亮灑落的雨衣說,“很波德萊爾啊!”後來再提此事,木心說,“當時李夢熊遲來了,進屋根本不提遲到這回事,無所謂,爽快不拘泥,還以波德萊爾撇開話題,偷換概念,很壞啊。”
兩人一起出去散步,李穿風衣,扣子不係,隨風敞開,一手拎著裝著咖啡的暖水瓶,一手拿著兩隻杯子,在街上邊走邊談,累了坐下,喝咖啡。
初次見麵,兩人談了一夜,沒盡興,留下來接著談,一連談了三四天,累極,也好像把人談空了,分開幾天再見麵,再談,李夢熊說:“你這兩天是不是偷偷讀新的書了?”木心承認,李夢熊又說:“是不是讀了法蘭克福的《文化形態學》啊?”木心隻好又承認,然後立刻回擊道:“你不是也偷偷讀了嗎?你不是讀了列維·施特勞斯的‘冷社會’、‘熱社會’嗎?”李夢熊也笑,“中槍倒地”。
有一次我和木心在紐約唐人街買東西,走在街上,望著熙熙攘攘的茫茫人群,我問木心有什麽感想,他嗯了一會,微笑道,有點賈寶玉吧,沉思片刻說,其實《紅樓夢》故事最精彩的地方應該是後麵,就是書本之外的“賈府命運”,賈寶玉落魄了,流浪街頭了,要飯,被人打,被人捉弄,被人欺辱,自己在瘋狂和麻木之間擺動遊離,那個時候,才有意思,才深刻。他說我想曹雪芹自己一定會那麽寫的。
他和李夢熊談到這點,當時李夢熊慫恿他寫《紅樓夢》的後續,木心猶豫不決,到算命先生那裏求簽,簽文的原話木心忘了,意思是:終了一願,人快累死,木心說那不合算,何必呢,寫到死,也是人家的東西啊,我有好多自己的東西要寫呢。為了寫自己的東西,寫出來,木心委曲求生,委曲求全,所以命運就不能不坎坷,不能不遭遇生命的各個階段的、各種各樣的柳暗花明和花明柳暗了。
除了上麵那些,陳丹青尚未發表的筆記中,木心還說起一些和李夢熊交往的故事:
蘇東坡讀米元章詩後,說“知足下不盡”,我與李夢熊談到伯克萊畫,他說:“知足下不盡。”(蘇軾《與米元章書·二十一》曾說:“兒子於何處得《寶月觀賦》,琅然誦之,老夫臥聽之未半,躍然而起。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若此賦,當過古人,不論今世也。天下豈常如我輩憤憤耶!公不久當自有大名,不勞我輩說也。”這是文人相重的典範,李夢熊與木心亦如是。)
六十年代我外甥女婿寄來英語版葉慈全集,我設計包書的封麵,近黑的深綠色,李夢熊大喜,說我如此了解葉慈,持書去,中夜來電話,說丟了。我說不相信,掛了電話,從此決裂。
少年言誌,會言中的。李夢熊言誌,說他會潦倒街頭,結果說中了。往往壞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說中。
說開去,為什麽我厭惡名利?因為不好玩。莫紮特貪玩,寫詩,我可以跟他玩玩。不能徒貧賤,也不能苟富貴。富貴,累得很呀。但也不能徒然弄得很窮(李夢熊晚年就是徒貧賤)。


李夢熊,姓名不見經傳,行事也無著錄。不知為何,隴菲既感陌生,又覺耳熟。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初,應邀赴甬參加“東方音樂學國際研討會”。無緣無故,有根有由,與會同人孫克仁先生突然說起:“是李夢熊老師啟發,奠定了我日後學術研究的基礎。”孫克仁先生還說:“李夢熊先生曾在蘭州藝術學院任聲樂教授,後去甘肅歌劇團工作。”難怪於陌生中又會覺得耳熟,原來他是我當年就讀學校老師。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蘭州大學中文係,甘肅師範大學音樂係、美術係,以及幾所舞蹈、戲劇中專,合並組建蘭州藝術學院,著名美術家常書鴻任院長。常院長廣為延攬,李夢熊於此時來到蘭州。我於一九六零年考入蘭州藝術學院音樂係預科,主修理論、作曲,未曾親蒙其教,雖聞其名,而未詳其人,甚至回憶不起他的音容笑貌。
寧波會後,留心訪問原先蘭州藝術學院老師同學,李夢熊親友學生,他的身影行狀逐漸清晰顯現。——真是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李夢醒是雲南白族人,老家在茶馬古道重鎮,雲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鶴慶縣鬆桂鎮。
“夢熊”是生男頌語,語本《詩·小雅·斯幹》:“吉夢維何?維熊維羆。”“大人占之,維熊維羆,男子之祥。”鄭玄箋解曰:“熊羆在山,陽之祥也,故為生男。”
李夢熊父親,名“學廉”,字“采章”,蔡鍔、唐繼堯聯名通電全國,宣布雲南獨立,發起推翻袁世凱的“護國起義”掀起“護國運動”後,曾任唐繼堯信使。李學廉是國民黨左翼,一九二七年“清黨”,有人奏本,要將他就地正法。他從雲南跑到上海,以字易名,逃過此劫,被上海憲兵司令部委任為上校軍醫處長。後調往南京工兵學校,在校長蔣介石手下具體負責,軍銜為少將。一九三七年腦溢血辭世,去世後諡升為陸軍中將。他的葬禮,由當時負責中共地下工作的潘漢年親自操持,可見他與中共關係非同一般。
李夢熊鶴慶老家親友中,不乏當時風雲人物。三十年代,以《大眾哲學》、《生活與哲學》風靡一時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艾思奇,是李夢熊表兄,兄弟倆自幼相處,一直保持聯係。
抗戰時期,李夢熊母親樓瑛在民國衛生部任職,機關撤退後方,夢熊、曉元兄妹隨母親去往重慶。


李夢熊父母李采章、樓瑛及夢熊、曉元兄妹



李夢熊少年時期
一九三八年四月,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決議訓練黨員以應抗戰,設立中央訓練委員會,將原武漢珞珈山軍官訓練團改組為“中央訓練團”,並開辦音樂幹部訓練班等特別業務訓練班。一九四二年,李夢熊曾在重慶複興關音訓班受訓,與早已是中共地下黨員的伍雍誼同學。
一九四三年音訓班畢業後,李夢熊與伍雍誼,同入國立音專學習。國立音專,原在上海,後遷重慶,抗戰勝利後再遷南京,最後回歸上海。一九四八年他們在上海同期畢業。
受父親左翼傾向影響,與表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艾思奇,以及中共地下黨員伍雍誼、李誌曙等有密切接觸的李夢熊,二十來歲時就成為重慶鄧穎超手下的小情報員之一。其中,蔣介石文膽陳布雷女兒陳璉是李夢熊同學。陳璉和丈夫袁永熙竊取國民黨機要情報事暴露後被捕,陳布雷愛女心切,向蔣求情,蔣念他多年跟隨左右,下令釋放陳璉夫婦,陳布雷對此卻不能釋然,遂負疚自殺。父親大殮之日,陳璉隨夫去了共區。“反右”時袁永熙被打成右派,與陳璉離婚。“文革”中陳璉被打成叛徒,跳樓自殺。

李夢熊在上海國立音專,與著名男低音歌唱家斯義桂、李誌曙、溫可錚,以及後來擔任蘭州藝術學院音樂係主任楊樹聲一起,師從俄羅斯男低音歌唱家蘇石林、中國男中音歌唱家應尚能學習聲樂。
符拉基米爾·格裏高裏維奇·蘇石林,是俄國著名男低音歌唱家費多爾·伊萬諾維奇·夏裏亞賓的嫡傳弟子。他來中國,培養了一大批優秀聲樂人才。著名歌唱家,諸如郎毓秀、黃友葵、斯義桂、周小燕,還有杜矢甲、唐榮權、高芝蘭、沈湘、李誌曙、溫可錚、董艾琳、魏啟賢、孫家馨,以及李夢熊等都是他的學生。
應尚能,一九二九年畢業於美國密西根大學音樂學院,一九三零年回國,任上海國立音專教授。抗日戰爭爆發後,一度主持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實驗巡回合唱團,曆任國立音樂院、國立戲專、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教授。一九四九年後,先後任華東師範大學、北京藝術師範學院、中國音樂學院教授。著名歌唱家斯義桂、李夢熊、蔡少旭都是他的學生。
應尚能先生以中國漢字特點為基礎,結合西洋發聲方法,創立“腔圓不倒字”,“字正不倒腔”,“咽腔正字”,“字正腔圓”,“以字行腔”等一整套中國民族聲樂學派理論和訓練方法。李夢熊深受其教,深得其旨。
當時國立音專畢業的中國男低音,李誌曙和李夢熊同出西南,同享盛名。李誌曙可以從low C唱到high C,本錢好到開口就對。也因如此,日後教學中,他很難體會學生具體問題。李夢熊本身條件並不特別優異,但聰慧過人,悟性極高。他得蘇石林、應尚能真傳,又兼采各家之長,聲樂藝術,聲樂教育,造詣非凡。
夢熊師常說:“唱歌不等於發聲。發聲是物理現象,呼吸控製、共鳴位置的調整是生理現象,唱歌好聽不好聽,是心理問題。有些人發聲不錯,但人家不要聽。”“不同民族,有不同的發聲方法。意大利重元音,要的是美聲。德國人重輔音,要的是清晰有力。”“夏利亞賓,是像說話一樣唱歌。”“中國人講求吐字,以字行腔。唱楊白勞隻注意元音,那是‘洋白勞’,三點水的‘洋’。中國人講求四聲,作曲、唱歌都不能倒字。”
他的學生李家振說:夢熊師在蘭州,曾去甘南夏河拉卜楞寺聆聽藏傳佛教經師聲明,從此洞開“唵、啊、吽”之“天部”、“人部”、“地部”的發聲法門。(佛教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是“唵啊吽”三字的擴展,內涵宇宙大法力、大智慧、大慈悲。)


李夢熊承繼蘇石林、應尚能事業,也培養了一批聲樂英才。


香港電懋影業公司“四大王牌”之一葛蘭(Grace),在上海徐家匯啟明中學念書時,跟隨李夢熊學習聲樂,奠定一生聲樂基礎。
她主演的第一部電影《驚魂記》,被推薦角逐第三屆亞洲影展最佳女主角獎。電懋為葛蘭度身訂造的電影《曼波女郎》,將其歌舞天才發揮淋漓盡致,打破香港及東南亞的賣座紀錄,掀起一股曼波熱潮。
一九五九年十月,葛蘭前往好萊塢加入由著名女歌星丹娜蕭(Dinah Shore)主持之美國國家電視台(NBC)綜合電視節目《丹娜蕭劇場》(The Dinah Shore Show),成為第一個在美國電視台表演的中國女演員。
一九六零年,著名日本作曲家服部良一替葛蘭撰寫電影《野玫瑰之戀》全部歌曲。在電台歌曲流行榜隻播英語流行曲年代,該片插曲《說不出的快活》,是唯一打進香港電台每周最受歡迎歌曲榜的中文歌;《蝴蝶夫人》,更在商業電台聽眾點唱中外流行歌曲節目中蟬聯多星期榜首。
一九六一年,美國Capitol唱片公司,出版“葛蘭之歌”(Hong Kong's Grace Chang: The Nightingale of the Orient"),這張唱片收錄她十一支名曲(《我要飛上青天》、《廟院鍾聲》、《浣紗溪》、《海上良宵》等),葛蘭成功邁進國際歌壇,聲譽盛達高峰。
大陸著名男中音歌唱家楊洪基也是師從李夢熊。
楊洪基一九五九年考入大連歌舞團,一九六二年調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歌劇團,師從李夢熊、楊化堂、沈湘學習聲樂。楊洪基回憶:“當時我的啟蒙老師是李夢熊,老人家是白族人,早年家底頗豐,才華過人。他精通德語、英語、法語、意大利語,鋼琴彈得也特別好,對我的教誨讓我受用終身。老師讓我第一次認識到學習聲樂不僅要會唱還要擁有深厚的文化內涵。”“現在我唱歌很多人還很不相信,說怎麽你就學了一年半,就唱的這麽準確,而且聲音這麽渾厚?音樂學院五年才能教出一個學生來,還不一定能唱的好。”
楊洪基好友張奇回憶:“在總政歌劇團,男中音楊洪基的老師李夢熊教授給我留下極為難忘的印象,尤其是他對聲樂精辟的分析和切合實際的示範教學方式,使我這個‘旁聽生’受益匪淺。楊洪基在他輔導下演唱的一首獨唱曲《黃鶴樓》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李教授十分滿意地說:‘楊洪基,你現在這首曲子可以去唱給毛主席聽了’。”
一九七九年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Seiji Ozawa)來華與中央樂團合作演出貝多芬《第九交響樂》。楊洪基在兩千多名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被選拔擔任《歡樂頌》男中音獨唱及四重唱,獲小澤征爾高度評價。
一九八四年經沈湘教授推薦,他與香港聖樂團和美藉指揮家莫永熙合作用古典英文演唱了海頓的大型古典音樂作品《四季》(Seasons),擔任男中音獨唱。後來又同中央樂團合作,在威爾第《安魂曲》(Requiem)、海頓《創世紀》(Creation)、莫紮特《彌撒》(Mass)、貝多芬《莊嚴彌撒》(Missa Solemnis)等多部大型古典音樂作品中擔任男中音獨唱重唱。


李夢熊雲南老家,有一個規矩:凡去外邊上學,學成之後,不管你是在國內畢業還是留洋回國,都必須回家教一年書,報效鄉梓。一九四八年,他從上海國立音專畢業,回雲南鶴慶老家,先後曾在鶴慶一中、麗江師範、昆明南慶中學任教。
第二年返回上海,參加歌劇《海之戀》演出。根據法國作家洛蒂的長篇小說《冰島漁夫》改編的《海之戀》是二幕十場歌劇,一九四九年三月由山城合唱團首演於上海蘭心大戲院。編劇別利劃,作曲馮淳山,導演朱崇懋、金戈,指揮王雲階、李偉才,聲樂指導周小燕、蘇石林,清華交響樂團伴奏,演員葉如珍、臧玉琰、李夢熊、楊化堂。葉如珍女高音,臧玉琰男高音,飾一對戀人,楊化堂男中音,飾女孩父親,李夢熊男低音,飾劇中反派。
李夢熊家人收藏中,有他當時寄給母親的照片。



照片背書:
母親大人:
男夢熊寄於上海
一九四九年三月歌劇《海之戀》演出
那年,李夢熊才二十四歲,已然躋身眾多名角之中。此時,雖已名揚天下,青澀之象猶存。待到一九五八年三十三歲來到蘭州藝術學院時,據學長武克、孟秦華回憶,夢熊師已是高大魁梧滿臉絡腮胡子的壯漢。他喜歡穿皮夾克,夏天襯衣紮在褲子裏邊,腳蹬一雙皮靴,非常個色。
一九四九年,李夢熊經司徒漢推薦,進入上海交響樂團,協助司徒漢料理樂團初建種種事務,任樂團合唱隊聲樂教練。樂團演出蘇聯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清唱劇《森林之歌》,由他擔任領唱。
李夢熊自幼與其表兄哲學家艾思奇相處,在重慶音訓班受訓,親聆諸如於右任、邵力子、羅家倫、蔣夢麟、王雲五、朱家驊、顧頡剛等名人高士教誨,去上海後,師從蘇石林、應尚能學習聲樂,又與林風眠、黃佐臨、司徒漢等藝術大師交往密切,學術視野開闊、文藝修養深厚。
李夢熊精通多國語言。除西洋美聲唱法必須掌握的意大利語、德語之外,重慶音訓班時,已開始學習英語。到了上海,在濃鬱的法國風情之中,又開始學習法語。李夢熊小時在上海住過的地方,原來是法租界。當時那裏馬路,許多都以法國藝術大家命名,諸如莫裏哀路(Rue Moliere),馬斯奈路(Rue Massenet),高乃依路(Rue Corneille),還有是以霞飛,拉菲德等法國將軍命名。李夢熊是在這裏,跟家住瑞金路,曾在法國巡捕房任職的一個周老師學習法文。
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七年,孫克仁在上海跟他學習音樂。李夢熊不僅教他音樂,還指導他學習法語和西方文化。那段時間,孫克仁閱讀了紀德、弗朗索瓦、梵樂希等法語文學巨匠作品。迄今,還能背誦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的名作《米拉波橋下》:“米拉波橋下塞納-馬恩省河滾滾的流,我們的愛情一去不回頭。”在夢熊師指導下,孫克仁還閱讀了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等史學、哲學名著。
當年上海灘上,收藏古董的人不少,但以眼光聞名,尤以收藏畫冊被江湖稱道的兩個大家,是同住武康路的巴金和李夢熊。
李夢熊收藏古董,役物而不為物役。古董買回來,把玩一番,便隨手一扔。李白《將進酒》詩雲:“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李夢熊如是。一九六二年回上海後沒有固定收入,豪飲興發,就拿一件古董去賣。那時在上海徐匯區,常常可以見到李夢熊一手提著剛用古董換來的美酒,一手執酒杯,放浪形骸,一醉方休。李夢熊的收藏裏,有一對頗有來曆的虎符,北京文物部門曾專門來函表示願意收購,他始終不願出手。除了“將出換美酒”之外,李夢熊珍藏的虎符等等,曆經劫難,文革中,又幾次被紅衛兵抄家,最後都不知所終。
李夢熊卓爾不群,常有驚世駭俗之見。
他如此評說魯迅:“他是極端的人道主義。”他如此評說《紅樓夢》:“很多人,情、欲不分。賈寶玉不同於薛蟠,不同於賈璉,就是一個是情,一個是欲。賈寶玉是天下第一情種,釋迦摩尼是最有情的。”他曾對孫克仁說:“你少了一點悟性,隻有笨重的邏輯。不過,笨重的邏輯隻要堅持走下去,也走得通的。錢穆就是笨重的邏輯走通了,成了大家。”李夢熊還說:“傅雷,蘇州才子,翻不出好東西。”“羅曼•羅蘭,小資產階級,不是大家。”難怪孫克仁操著上海話說:“李夢熊做人的標準老高。”
李夢熊對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有不同官方輿論的品評:“‘協奏曲’?完全是圖解式的。我不講《梁祝》不好,《梁祝》還是好的。但是你不能把它弄成‘道路’,這怎麽可以?”以我寡聞,除李夢熊之外,隻有原甘肅人民廣播電台音樂編輯居思惠先生,對《梁祝》發表過類似批評。居思惠說:《梁祝》“用一種旁觀的敘事的手法交待情節和過程,缺乏內在的感情活動的發展過程的揭示。”“缺乏交響音樂這種所謂‘重音樂’的特色。”居先生因此被打成右派,文革時從蘭州貶謫下放到嘉峪關。
李夢熊天馬行空,睥睨凡俗。當時上海音樂界、藝術界“談熊色變”。楊洪基後來到上海,說起“李夢熊是我的老師”,馬上有人覷麵斂聲,從此不再與他接觸。
六十年代初期,在上海,唯有木心與李夢熊心心相印。陳丹青感慨:“木心幾次歎息,說,你們的學問談吐哪裏及得上當年李夢熊。”“我現在推想起來,他們隻有兩三年的交情,可是此後,我跟木心整整二十九年,不到三十年,他幾乎不停地在說他。我沒有聽到還有任何一個人他經常掛在嘴上。”


一九五六年“反右”期間,李夢熊在上海差一點被打成右派,被迫離開他參與創建的上海交響樂團。當時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由著名戲劇藝術家黃佐臨主持,他很欣賞李夢熊才華,立即聘李夢熊擔任劇院聲樂教練。夢熊師到底與體製不合,不久又被發配蘭州,“支援西北”。
和木心先生一樣,李夢熊終身未娶。據妹妹李曉元講,他在上海時,曾經熱戀陳衝的母親張安中,被拒絕後發誓終身不娶。也有人說,李夢熊心中的愛人,是著名戲劇藝術家黃佐臨的女兒黃蜀芹。當年黃蜀芹演電影時,李夢熊為她起了一個藝名:“黃檸”。表皮紋理細致的黃檸,與青檸不同,其味清香,在若有若無之間,最是悠遠。可惜,李夢熊終究未能贏得黃檸芳心。
李夢熊把他對心中愛人的情思,化作對愛情之象征月季的獨鍾。在蘭州藝術學院,每當夢熊師養的月季開花,他都會像孩子一樣,叫喜歡的學生來看。學長孟秦華回憶:“那月季,是黃色的,開在一個精致的花盆裏,那麽美,那麽雅,好看極了。”一九六二年,李夢熊回到上海之後,在他棲身的亭子間窗外,也設置了一個小小花壇,又養了一排月季。一九八三年,外甥賀凡第一次去上海看他。一進院子,就看見舅舅在給月季澆水。
李夢熊從不看好俗人苟合的婚姻。他對孫克仁說:“結婚是很肮髒的事情。你要保持獨身。如果不能保持獨身,將來去西北,娶一個西北女子,做一番大事業。”他還說:“你現在還有機會娶一個秀才的女兒。一身藍布衣裙,長長的大辮子。”
李夢熊鍾情西北,鍾情西北的曆史風情。他在蘭州五年,每年暑假都要去敦煌考察。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李夢熊拉著蘭州藝術學院美術係教授、著名美學家洪毅然、音樂係教授、光未然內弟黃騰鵬,去蘭州附近榆中找礦。到了榆中,他突然心血來潮,想和他們一起組織“敦煌藝術研究小組”。
李夢熊很早就有把東方旋律,非洲節奏,西方交響融為一爐的宏大計劃。
李夢熊對作曲家李劫夫的評價很高。他說:“劫夫在農民炕頭上,把政策唱給他們聽。這就是佛教的‘俗講’。包括他的‘語錄歌’,都是‘俗講’”“劫夫為林彪《毛主席語錄再版前言》譜曲,一點也不倒字。”他還說:“劫夫是可以寫歌劇的。”“劫夫的《歌唱二小放牛郎》、《雷鋒日記·八月十五》、《哈瓦那的孩子》、《我是一個黑孩子》,就是‘俗講’,就是宣敘調。《沁園春·雪》,是詠歎調風格。”他還說:“賀綠汀的《嘉陵江上》,也是詠歎調。一些外國音樂家聽了《嘉陵江上》說:‘賀綠汀是中國的舒伯特 ’”。
李夢熊對歌劇,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歌劇要有強烈的衝突,簡單的劇情,能不唱的就不要唱,能用音樂表現的就淋漓盡致的唱。”“中國老早就有歌劇。田漢作詞,冼星海作曲的《夜半歌聲》就是歌劇。‘空庭飛著流螢,高台走著狸牲,人兒伴著孤燈,梆兒敲著三更,在這漫漫的黑夜裏,誰同我等待著天明?隻有你的眼能看破我的生命,隻有你的心能理解我的衷情’,這就是詠歎調。‘追兵來了,可奈何?’是宣敘調。‘誰願做奴隸?誰願做馬牛?’是朗誦調。”
他曾打算把曹禺話劇《日出》改編成歌劇,設想女主人公陳白露對著梳妝鏡中情人幻影,唱一曲詠歎調:“太陽已經下山,我們還沒起床,等到梳洗完畢,已經華燈初上。”與情人告別時,唱一曲宣敘調:“朋友,就在這兒回去吧!朋友,就在這兒回去吧!不要再走了!”
李夢熊還曾計劃寫一部歌劇《鳩摩羅什》。武克曾親見其手稿。可惜後來沒有寫完,手稿也沒有留存下來。
《鳩摩羅什》,單是這個題目,就很令人神往。
高僧鳩摩羅什(Kumarajiva),龜茲人,早期佛經翻譯大師。他一生翻譯經典七十餘部,三百八十四卷,貢獻在玄奘之上。公元四百一十三年,鳩摩羅什在長安逍遙園圓寂。臨終前預言:“今於眾前,發誠實誓:‘若所傳無謬者,當使焚身之後,舌不焦爛。’”果然,火化之後“薪滅形碎,唯舌不灰”。俗語“三寸不爛之舌”,便出於這個典故。據說,甘肅武威羅什寺塔迄今還供奉著他的舌舍利。
前秦時,呂光奉苻堅之命,征西域,破龜茲,俘虜了鳩摩羅什。呂光有眼無珠,不識大師智慧功德,見他年少,欺而戲之。“強妻以龜茲王女,什拒而不受,辭甚苦到。……乃飲以醇酒,同閉密室。什被逼既至,遂虧其節。”公元四百零一年,後秦姚興為延請鳩摩羅什弘法傳教,發兵後涼,大敗涼軍,迎鳩摩羅什入長安,奉為國師。從此,鳩摩羅什在長安逍遙園和西明閣譯經說法,招收弟子,組織主持三千多人的佛經譯場。鳩摩羅什“神情朗澈,傲岸出群,應機領會,鮮有論匹者。且篤性仁厚,泛愛為心,虛己善誘,終日無倦。”姚興常對他說:“大師聰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後世,何可使法種無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自爾以來,不住僧坊,別立廨舍,供給豐盈。”鳩摩羅什兩度被迫破戒,毀譽參半。為能繼續弘法傳經,不得不忍辱負重,每到講經時,總要語重心長:“臭泥中生蓮花,但采蓮花,勿取臭泥”夢熊師常跟孫克仁講:“鳩摩羅什說,我是一堆爛泥,但我講的佛經卻是蓮花。這是‘出汙泥而不染。’”
李夢熊設想的這部歌劇,有西北邊地曆史人文背景,有不同民族衝突交融情節,歌劇主角又有如此戲劇人生,如此神奇傳說,如此坎坷遭遇,如此偉業勳功。這部歌劇如果寫成,很有可能成為中國歌劇經典之作。
李夢熊初到蘭州,頗受重視。武克回憶,起初他有優惠待遇,比如好煙好酒之類,一旦到手,總要和同事學生分享。
蘭州藝術學院音樂係還特別分給他一架三角鋼琴。夢熊師彈得一手好琴,尤其擅彈巴赫。
夢熊師是一個天才指揮。音樂係排練歌唱“引洮工程”的《洮河大合唱》。開始是夢熊師指揮,後來與樂隊合練,指揮換人。一處高潮,高音老是上不去。又換一個指揮,還是不行。無奈,隻好請回夢熊師。他往指揮台上一站,也不知施了什麽魔法,手勢一起,合唱隊激情澎湃,高音立刻上去,一時傳為佳話。
武克回憶:藝術學院師生去蘭州榆中縣下鄉勞動“深入生活”,住在農舍裏。夢熊師彈著帶來的鋼琴,唱起一支韃靼民歌。他是男聲低音貝司(Bass Baritone),那宏厚有力的嗓音聲震屋宇,天棚上的茅草紛紛震落。
夢熊師擔任蘭州藝術學院聲樂教授,不少學生有幸受其教誨。甘肅省歌劇團女高音歌唱家,武克夫人景蘭桂,是夢熊師為她開蒙。武克原先學小提琴,入蘭州藝術學院後,改學長號。排練《洮河大合唱》時,為挑選領唱,夢熊師挨個審聽,意外發現他有聲樂天賦,讓他擔任合唱隊男低音聲部長,極力建議他改學聲樂,甘肅因此多了一個優秀的男中音歌唱家。
凡跟夢熊師學習聲樂的學生,都有突飛猛進的提升。夢熊師,教學雖好,脾氣也大。你學得好,好煙好酒好茶餅幹點心糖果給你獎勵。你若不好好學,他會連喊帶罵把你趕出課堂。當時有些學生不理解,甚至去係裏告狀,要求更換老師,事過都後悔不迭。
天縱英才,鄉願惡之。李夢熊恃才自重,狂傲不羈。一九五八年“插紅旗,拔白旗”,給他編造了許多罪名,李夢熊被當作“白旗”來“拔”,大字報把宿舍門都糊嚴了,夢熊師隻能撩開大字報鑽出鑽進。
一九六二年蘭州藝術學院“下馬”,李夢熊曾去甘肅省歌劇團暫時棲身。


夢熊師在蘭州度過了“困難時期”,理想破滅,身心疲憊,一九六二年慘然返回上海。當年“支援蘭州”,注銷了上海戶口。藝術學院拂袖離職,回滬時沒有正式調動手續。那段時間,他成了黑人黑戶。去申報戶口,公安局說:“要有房子才能落戶”。房管局說:“要有戶口才給房子。”氣不過,就每天去徐匯區公安分局門口大罵:“分局是國民黨,還不如國民黨。國民黨那個時候,我要去那裏就去那裏,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現在回上海落個戶口都不行。”當時主管上海文化的孟某,視曾批評《梁祝》的李夢熊為眼中釘,以此為由把他打成“壞分子”,強迫其勞動改造,打掃裏弄。
文化大革命,李夢熊被揪回上海樂團,和司徒漢等“牛鬼蛇神”一起挨鬥,“坐飛機”時手臂都脫了臼。“文革”後“落實政策”,他不屑一顧。一九八三年外甥賀凡要他去爭取,他卻叫板:“當時批鬥,是他們抓我去的。現在落實政策,應該他們主動來跟我落實才對。又不是我讓他們批鬥。我申請什麽?他們抓我去,他們就應該主動。”賀凡隻好幫舅舅弄了一份申報材料,交給徐匯區有關部門。夢熊師自己卻不過問,此事也就沒有了下文。
沒有戶口,沒有房子,李夢熊在上海親戚朋友家借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一位原先老房東見他可憐,租給他武康路三百九十四號三樓一個幾平方米的亭子間,這才報上了戶口。他靠每月掃地掙得的十二元生活費,勉強度日。在裏弄裏,被視作孤老,可以去街道食堂買飯,居委會有時還會低價處理給他一些清倉衣物。那時,他的亭子間老掛著一個裝滿汽油的瓶子,說是“隨時準備自焚!”
武康路那個亭子間狹小局促,沒有地方支床,地鋪上隻有一領竹席,一床褥子,一條被子。屋裏也沒有桌子,用磚頭壘一個小台,放他吃飯喝水的茶缸。除此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摞外文書譜。斯是陋室,是他讀書樂園。一九九七年外甥賀凡去上海看他時,見他正在讀法文原版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的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憶似水年華》)。他說:《追憶似水年華》是“法國《紅樓夢》”。
李夢熊出身名門望族,視金錢如糞土,身外之物於他如敝履,毫不足惜。出生盛行南傳佛教之地的夢熊師,有菩薩相,具慈悲心,又受五四時風影響,回老家任教時,曾廣散家財。
外甥賀凡聽母親說,他們家是當地很大的地主。李夢熊從鶴慶回來之後,妹妹李曉元問:“老家的房子到底有多大?”他說:“我也不好形容有多大,但我可以告訴你,後花園裏麵有三個亭子,你說那個有多大?”一九四九年之後,曾有區政府、企業、中學等三個單位住在他們老宅裏麵。
鶴慶老家,至今傳說許多夢熊師一九四八年回鄉任教時“敗家”的故事。據說,夢熊師一有閑空,就會去馬圈牽一匹馬或者一個騾子騎出去,掛個萊卡相機,在村裏村外到處拍照。到了晚上,騾馬送給村民,自己走路回來。春節前,傭人去村邊龍灘,洗他家的衣服被子,洗好了曬在樹上。李夢熊路過看到,就讓傭人回去吃飯,把傭人支走之後,叫村子裏的農民來,教他們“要什麽就拿什麽”。雲南鶴慶出火腿,雖然比不上金華火腿,在當地也很出名。李夢熊妹妹說:有一天他看見樓上掛著幾百隻火腿,第二天想去拿些送人,上樓一看,一隻也不見了,是家裏人藏了起來。他對妹妹李曉元說:“老家人太小氣。”
李夢熊在蘭州藝術學院任職期間,妹妹、妹夫因所謂“曆史問題”,沒有恢複公職,生活困難,他經常寄錢回去接濟。後來,妹妹、妹夫恢複公職,經濟狀況好轉,知道他回上海沒有收入,就寄錢給他。李夢熊收到匯款,立即原數退回,還附信說:“在北京和其他地方,都有學生給我錢。他們賺錢的本事是我教的,我用他們的錢不臉紅。我不能用你們的錢。”
據楊洪基回憶:“每年隻要到上海我都會去看他。記得二零零一年國慶前夕,上海開國慶音樂會。音樂會一完我就去看我的老師,看到老師躺在床上。李老師一輩子沒結婚,住在一個小鴿子樓裏。我問,李先生你怎麽了?他說,前陣子我住院了,街道把我送到醫院住,我不願意住在醫院,就回來了。我當時感覺老師的病挺嚴重的,那會兒因為馬上得回北京要去台灣演出,就給他留了兩千塊錢,知道他電視機壞了,又給他買了個電視機。我說從台灣回來了我還來看你。等我從台灣回來之後,接到一封信說我的老師已經去世了。街道問我錢和電視機怎麽處理,我請他們以老師的名義捐給需要的人。”
李夢熊在上海,曾教過一個工人王達賓。經過夢熊師調教,王達賓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男高音,一點也不亞於他曾經教過的學生,後來成為著名歌唱家的樓乾貴。可惜,達賓因海門口音過重,不能如願從事摯愛的歌唱事業。王達賓是七級鉗工,每月工資九十元。這在當時,雖然很高,但要養活一家老小,也並不寬裕。王達賓自己,平時在廠裏食堂,舍不得吃一角五分的甲菜,也舍不得吃一角錢的乙菜,經常吃五分錢的丙菜。自從跟李夢熊學習聲樂,每月都拿出十元工資供養其師,堅持了很多年。後來王達賓要李夢熊教他兒子聲樂,夢熊師覺得他兒子不是這塊料,便一口回絕,完全不顧私人情麵。兩人因此不歡而散,每月十元的供養也從此終止。
武克曾隨楊樹聲主任去上海聽斯義桂聲樂講座,專程去拜訪夢熊師。斯義桂後任國立音專聲樂教師,李夢熊與他亦師亦友。斯義桂來上海講學,本有計劃看他,因故未能踐約。夢熊師一見武克麵,便大聲嚷嚷:“斯義桂他也不來看我!”武克請他去餐館吃飯,他一邊吃飯,一邊大罵當局和孟某。引來不少人圍觀,武克趕快把他帶回亭子間。黃騰鵬師也曾去上海看他,請他去餐館吃飯。問他想吃什麽?他說:“陽春麵。”黃先生依他,又加了兩個菜。看他狼吞虎咽把兩盤菜吃光,黃先生很是心酸。再次去上海看他,被告知已經搬家,不知去向。
武克回憶,李夢熊當年租住亭子間,沒錢交電費,經常斷電。因為缺錢,有時連飯都沒得吃。還自我解嘲:“我練氣功,不用吃飯。”木心說,“李夢熊言誌,說他會潦倒街頭。”一語成讖,夢熊師晚年真在街頭教人氣功,在飯鋪教人唱歌。但他卻說:“餓肚子的滋味他們懂嗎?貧窮的滋味他們懂嗎?要是有人給我一萬塊錢,我還是要很快把它花光。”夢熊師晚年無所作意,不再積集,他要親身體驗生老病死四苦、兵貧水火四厄之諦。
外甥賀凡回憶:那個時候,舅舅“頭發全白了,披著,胡子長長的。戴一副茶色的近視鏡,圓的,很老式的眼鏡,用水晶磨的,那副眼鏡,他戴了五十多年。手上戴一個戒指,白金戒指。”
最後,銀發散飄,白髯濃密,天才縱橫、學貫中西、仙風道骨的夢熊師,患肺癌辭世,夢斷上海。街道送到龍華火葬場火化,骨灰保留一年,沒有親屬認領,隻好處理丟掉。
夢熊師一九二五年五月廿五日出生,二零零一年十一月八日病故,享年七十六歲。
據武康路鄰居說:李夢熊晚年信佛,走得很坦然。他的學生李家振居士,迄今保留夢熊師遺贈的英國學者渥德爾《印度佛教史》,其中有他的批注。李家振先生說:“他對佛教的認識不一般。批注不多,但都在要害。”夢熊師不是一般釋徒。他於佛法,已經預流,信仰且慧解。夢熊師於佛法,如是我聞,於說法之中,有他自己的法說。一切妙善勝法,於夢熊師,不失不忘,獲增上力,具方廣威,已達於圓滿成就之域。夢熊師晚年,常以“空拳誑小兒,以此度眾生”之句示人,不知他是已經徹悟明覺釋迦教的方便法門,還是徹悟明覺烏托邦的虛妄不經?
陳丹青說:“在當時,木心是悄悄地做文學家,但正業是學美術的,李夢熊的正業是學音樂的。可是你拿到今天來比,扽出任何一個學音樂、學美術的,怎麽可能有這樣的文學修養、這樣的哲學修養,這樣博覽群書。”
曹立偉說:“李夢熊和木心都是漢子,李性急躁,疏於自保,終於毀滅,木心膽小,在永遠失敗的日子裏忍耐,終於晚成;李夢熊沒寫成書,死了就死了,無錄音的即興演奏,樂止音絕,木心死了,卻活在書裏,像古希臘石雕,不用後人評價,照樣永恒……”
孔子曾經感慨:“惡有修仁義而不免世俗之惡者乎?”(《孔子家語•困誓》)蔣光慈《懷拜倫》詩雲:“飄零啊,毀謗啊,這是你的命運吧,抑是社會對於天才的敬禮?”木心和李夢熊,一個是儒雅版的拜倫,一個是狂飆版的拜倫,皆不容於世人。——“不容,然後見君子”。(《史記•孔子世家》)
佛說:“寂寞難堪,孤身可畏。”元遺山《論詩絕句》雲:“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然此寂寞之境,才是創造園地。如此之寂寞,是在相對與世隔絕的小生態中。隻有如此相對與世隔絕的小生態環境,才能產生新的珍稀物種。
後稷之廟,有《今人銘》曰:“人皆趨彼,我獨守此。”於五六十年代熙熙攘攘運動頻仍的上海,李夢熊與木心,在自己營造的小生態中堅守寂寞孤身介立潔心自好特操獨行。如陳丹青所說:“他和木心,真是魏晉人。”木心如孫登,避世保身,“在肮髒的世界上,幹淨的活了幾十年。”(木心語)“用光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識真,所以全其年。”(《晉書·孫登傳》)木心心田裏那時播下的種子,去國之後,萌發出土長成參天大樹。李夢熊如嵇康,輕時傲世,“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釋私論》),“精光照人,氣格淩雲”(竇臮、竇蒙《述書賦》),曠達不羈,縱逸傲散,“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莊子•天下》)獨彈一曲於今不絕的《廣陵散》。木心與李夢熊,如乾坤陰陽,兩極對立,相反相成。木心與李夢熊,論大道而超越一般人情。木心即使與李夢熊冷賢絕交之後,也如同蘇軾獨念“吾元章”一般,獨念他心中的夢熊,於意有所不盡。真如何華先生《私房話的“文學史”》所說:“他倆的交往讓我想到《世說新語》,單憑這草草印象,足以推測他倆為對方造就了一生的黃金時代。”
蘭成如是說:“時代的這種寂寞裏,反倒高山流水有知音。”(《建國新書》)任何時代,天才總會在其身邊,營造生氣勃勃的小生態,自奏獨彈天籟佳曲。任何時代,天才總會在其周圍,發現超凡脫俗的天才,找到自己會心知己。
木心曾說:“期待時代轉變,不如期待天才。”“從整體上來觀照,中國不再是文化大國,是宿命的,不必怨天尤人。所謂希望,隻在於反常、異數。用北京土話講:抽不冷子出了個天才。”
於今放眼:李夢熊和木心那樣的不羈之才,那樣的傾心會意,竟在何方?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 八 日起草
二零一三年 一 月 九 日修訂
於京東燕郊
二零一三年一月廿七日再

二零一三年二月十一日增補
於金城蘭州
二零一四年 一月十一日校訂
於京東燕郊

作者附言:
此文資料,除木心《文學回憶錄》、曹立偉《回憶木心》、陳丹青筆記之外,其餘都是根據夢熊師外甥賀凡,學生李家振、楊洪基、孫克仁,蘭州藝術學院同事黃騰鵬,學生武克、孟秦華、崔若蘭口授,部分資料已經核對曆史文獻。
如有錯謬,文責由作者自負,與口授人無關。
本文所附李夢熊照片,均由其外甥賀凡先生提供。
特此致意夢熊師親友、同事、學生!感謝你們的心底珍藏,使世人得以追想夢熊師行狀,仰望夢熊師風采!


初稿已載第389期《新周刊》第58-63頁
廣州,廣東時代傳媒有限公司《新周刊》編輯部
2013年2月15日發行
增補稿已載《溫故:木心逝世兩周年紀念專號》
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2月第1版,第71-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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