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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木心散文選)

(2020-05-10 16:42:15) 下一個

九月初九
木心散文,選自《哥倫比亞的倒影》 
  
 木心的不可錯過係列丨哥倫比亞的倒影倒映出了什麽? 
  中國的“人”和中國的“自然”,從《詩經》起,曆楚漢辭賦唐宋詩詞,連綰表現著平等參透的關係,樂其樂亦宣泄於自然,憂其憂亦投訴於自然。在所謂“三百篇”中,幾乎都要先稱植物動物之名義,才能開誠詠言;說是有內在的聯係,更多的是不相幹地相幹著。學士們隻會用“比”、“興”來囫圇解釋,不問問何以中國人就這樣不涉卉木蟲鳥之類就啟不了口作不成詩,楚辭又是統體蒼翠馥鬱,作者似乎是巢居穴處的,穿的也自願不是紡織品,漢賦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邊旁的字羅列殆盡,再加上禽獸鱗介的譜係,仿佛是在對“自然”說:“知爾甚深。”到唐代,花濺淚鳥驚心,“人”和“自然”相看兩不厭,舉杯邀明月,非到蠟炬成灰不可,已豈是“擬人”、“移情”、“詠物”這些說法所能敷衍。宋詞是唐詩的“興盡悲來”,對待“自然”的心態轉入頹廢,梳剔精致,吐屬尖新,盡管吹氣若蘭,脈息終於微弱了,接下來大概有鑒於“人”與“自然”之間的絕妙好辭已被用竭,懊惱之餘,便將花木禽獸幻作妖化了仙,煙魅粉靈,直接與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中國的“自然”寵幸中國的“人”,中國的“人”阿諛中國的“自然”?孰先孰後?孰主孰賓?從來就分不清說不明。


  儒家既述亦作,述作的竟是一套“君王術”;有所說時盡由自己說,說不了時一下子拂袖推諉給“自然”,因此多的是峨冠博帶的耿介懦夫。格致學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湊合理想主義和功利主義,糾纏瓜葛把“自然”架空在實用主義中去,收效卻虛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釋家淩駕於“自然”之上,“自然”隻不過是佛的舞台,以及諸般道具,是故釋家的觀照“自然”遠景終究有限,始於慈悲為本而止於無邊的傲慢——粗粗比較,數道家最乖覺,能脫略,近乎“自然”;中國古代藝術家每有道家氣息,或一度是道家的追慕者、旁觀者。道家大宗師則本來就是哀傷到了絕望、散逸到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使藝術家感到還可共一夕談,一夕之後,走了。(也走不到哪裏去,都隻在悲觀主義與快樂主義的峰回路轉處,來來往往,講究姿態,仍不免與道家作莫逆的顧盼)然而多謝藝術家終於沒有成為哲學家,否則真是太蕭條了。


  “自然”對於“人”在理論上、觀念上若有誤解曲解,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園,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欄,五糧豐登,然後群鶯亂飛,而且幽階一夜苔生——曆史短促的國族,即使是由衷的歡哀,總嫌浮佻庸膚,畢竟沒有經識過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鈞天齊樂的慶典、薄海同悲的殤禮,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無數細節上甘苦與共休戚相關,即使那裏天有時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總嫌寡情乏靈,那裏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鍾毓……海外有春風、芳草,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楓,隨之綿衍到煎魚的油香,鄰家嬰兒的夜啼,廣式蘇式月餅。大家都自言自語: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心裏的感喟:那些都是錯了似的。因為不能說“錯了的春風,錯了的芳草”,所以隻能說不盡然、不完全……異邦的春風旁若無人地吹,芳草漫不經心地綠,獵犬未知何故地吠,楓葉大事揮霍地紅,煎魚的油一片汪洋,鄰家的嬰啼似同隔世,月餅的餡兒是百科全書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裏的古華夏今中國的觀念、概念、私心雜念……鄉愁,去國之離憂,是這樣悄然中來、氤氳不散。


  中國的“自然”與中國的“人”,合成一套無處不在的精神密碼,歐美的智者也認同其中確有源遠流長的奧秘;中國的“人”內充滿“自然”,這個觀點已經被理論化了,好事家打從“烹飪術”上作出不少印證,有識之士則著眼於醫道藥理、文藝武功、易卜星相、五行堪輿……然而那套密碼始終半解不解。因為,也許更有另一麵:中國的“自然”內有“人”——誰蒔的花服誰,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風神,猶如衣裳具備襲者的性情,舊的空鞋都有腳……古老的國族,街頭巷尾亭角橋堍,無不可見一閃一爍的人文劇情、名城宿跡,更是重重疊疊的往事塵夢,鬱積得憋不過來了,幸虧總有春花秋月等閑度地在那裏撫恤紓解,透一口氣,透一口氣,這已是曆史的喘息。

   

   稍多一些智能的人,隨時隨地從此種一閃一爍重重疊疊的意象中,看到古老國族的輝煌而襤褸的整體,而且頭尾分明。古老的國族因此多詩、多謠、多髒話、多軼事、多奇談、多機警的詛咒、多傷心的俏皮絕句。茶、煙、酒的消耗量與日俱增……唯有那裏的“自然”清明而殷勤,亙古如斯地眷顧著那裏的“人”。

   大動亂的年代,頹壁斷垣間桃花盛開,雨後的刑場上蒲公英星星點點,瓦礫堆邊鬆菌竹筍依然……?總有兩三行人為之駐足,為之思量。而且,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戶戶忙於栽花種草,休沐盤桓於綠水青山之間——可見當時的紛爭都是荒誕的,而桃花、蒲公英、鬆菌、竹筍的主見是對的。
  

   另外(難免有一些另外),中國人既溫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議的耐性,能與任何禍福作無盡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話下,十年如此,百年不過是十個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苦悶逼使“人”有所象征,因而與“自然”作無止境的親,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兩則諧趣:金魚、菊花。自然中隻有鮒、鯽,不知花了多少代人的寶貴而不值錢的光陰,培育出婀娜多姿的水中仙侶,化畸形病態為固定遺傳,金魚的品種歎為觀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單調的,也被嫁接、控製、盆栽而籠絡,作紛繁的形色幻變。菊花展覽會是菊的時裝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題名,巧妙得可恥——金魚和菊花,是人的意誌取代了自然的意誌,是人對自然行使了催眠術。

   中庸而趨極的中國人的耐性和猾癖一至於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卻千年不易,不勞費心的行當幹了一件又一樁,苦悶的象征從未製勝苦悶之由來,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自然”在金魚、菊花這類小節上任人擺布,在阡陌交錯的大節上,如果用“白發三千丈”的作詩方法來對待莊稼,就注定以顆粒無收告終,否則就不成其為“自然”了。


  從長曆史的中國來到短曆史的美國,各自心中懷有一部離騷經,“文化鄉愁”版本不一,因人而異,老輩的是木版本,注釋條目多得幾乎超過正文,中年的是修訂本,參考書一覽表上洋文林林總總,新潮後生的是翻譯本,且是譯筆極差的節譯本。更有些單單為家鄉土產而相思成疾者,那是簡略的看圖識字的通俗本——這廣義的文化鄉愁,便是海外華裔人手一冊的離騷經,性質上是“人”和“自然”的駢儷文。然而日本人之對櫻花、俄羅斯人之對白樺、印度人之對菩提樹、墨西哥人之對仙人掌,也像中國人之對梅、蘭、竹、菊那樣的發呆發狂嗎——似乎並非如此,但願亦複如此則彼此可以談談,雖然各談各的自己。從前一直有人認為癡心者見悅於癡心者,以後會有人認知癡心者見悅於明哲者,明哲,是癡心已去的意思,這種失卻是被褫奪的被割絕的,癡心與生俱來,明哲當然是後天的事。明哲僅僅是亮度較高的憂鬱。
  

   中國的瓜果、蔬菜、魚蝦……無不有品性,有韻味,有格調,無不非常之鮮,天賦的清鮮。鮮是味之神,營養之聖,似乎已入靈智範疇。而中國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馳,說過了再重複一遍也不致聒耳,那是真在於自然的鍾靈毓秀,這個俄而形上俄而形下的諦旨,姑妄作一點即興漫喻。譬如說樹,砍伐者近來,它就害怕,天時佳美,它枝枝葉葉舒暢愉悅,氣候突然反常,它會感冒,也許正在發燒,而且咳嗽……凡是稱頌它的人用手撫摩枝幹,它也微笑,它喜歡優雅的音樂,它所尤其敬愛的那個人歿了,它就枯槁折倒。池水、井水、盆花、圃花、犬、馬、魚、鳥都會戀人,與人共幸蹇,或盈或涸,或茂或凋,或憔悴絕食以殉。當然不是每一花每一犬都會愛你,道理正如不是每個人都會愛你那樣--如果說茲事體小,那麽體大如崇嶽、莽原、廣川、密林、大江、巨泊,正因為在汗漫曆史中與人曲折離奇地同褒貶共榮辱,故而瑞征、凶兆、祥雲、戾氣、興緒、衰象,無不似隱實顯,普遍感知。

 

   粉飾出來的太平,自然並不認同,深諱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這麽一回事,就是這麽兩回事。中國每一期王朝的遞嬗,都會發生莫名其妙的童謠,事後才知是自然借孩兒的歌喉作了預言。所以為先天下之憂而憂而樂了,為後天下之樂而樂而憂了;試想“先天下之憂而憂”大有人在,怎能不跫然心喜呢,就怕“後天下之樂而樂”一直後下去,誠不知後之覽者將如何有感於斯文——這些,也都是中國的山川草木作育出來的,迂闊而摯烈的一介鄉願之情。沒有離開中國時,未必不知道——離開了,一天天地久了,就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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