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弗洛伊德（二）：潛意識

接著侃侃弗洛伊德，說說他的精神分析學的核心概念：潛意識。

（二）潛意識

說太平洋核心地帶有一小王國，國王德高望重治理有方，對社會不良風氣是毫不手軟的整肅。因為重視精神文明建設，還專門成立了世風檢查委員會，簡稱世檢委。老百姓受到良好教育，也從骨子裏鄙視不遵循社會規範的行為。

卻說這小王國裏有個青年叫王五。王五長得不算醜人也不算傻，就是有個毛病：整天想跟人打架。因為這愛好特強烈，他還找來一幫誌趣相投的人成立了一個小幫會叫做棒槌黨，還租了個會所聚眾練武。黨員們每星期三次在會所對打。可是這麽著王五還覺得不過癮，老想到外麵找人打架。

可是國王治理很嚴，打架要吃鞭刑。那玩意兒厲害。一鞭子下去屁股上就是一條紅白相間的大豁口。沒見過啥叫五花肉的看看那傷口就有印象了。

打人不行，可是王五心癢難熬，於是就決定去打畜生。到山野找鹿啊野牛啊瞪羚之類的拳打腳踢。

這事很缺德。可是世檢委一查法典，發現裏麵隻說打人怎麽罰，沒說欺負動物怎麽罰。

結果一時還拿不出有效辦法。

世檢委隻好反複找他們談話。好言相勸，說人家動物也是條命啊。你們這麽踹它，它多疼啊。

可是不管用。這些家夥打架欲望太強。怎麽說道理都勸不過來。

後來宰相聽說了這事。宰相是個好人，沒說要跳過法律，用當朝權威直接發個什麽新政令來修理這幫人。宰相是在合法範疇裏給出了個主意，說他們不是喜歡打架嗎？那你讓他們當兵吧。

世檢委一聽，這話有道理啊。當兵就能合法打人了。打的是敵人，大家也就不會反對。

於是就給征兵辦公室的人打了個招呼，把這幫子人全招進去了。結果這招真好使。這幫家夥到了兵營裏精神頭十足，天天主動要求加大訓練強度，踢樁子也不怕費鞋。人家一雙鞋能穿半年到他們這一雙鞋兩個星期就玩完兒了。鞋是耗費大點，可是，值！因為，幾個月下來，這幫家夥個個考核成績名列前茅。

還不單是訓練成績好。後來真趕上打仗了。然後一上戰場這幫家夥跟打了雞血似的哇啦哇啦叫著往前衝。對方沒見過這麽玩命的，還沒到跟前呢那邊全都嚇成了木雞。領頭的將軍嚇得腰一軟一個沒夾住就尿褲子上了，低頭想調整盾牌位置把尿痕遮一遮，就這麽一走神王五已經到了麵前，看那將軍盾牌落到褲襠前，上三路洞開無遺。王五二話不說流星錘照腦袋“砰”的一下就結束了戰鬥。當天大勝回營領兵的張府尹立馬提升王五當了百夫長，外加賞銀二百兩。王五帶來的那些弟兄作戰勇猛，也個個有些賞賜。這事軍中傳揚，走到哪兒都有人翹大拇指讚美幾句。棒槌黨同仁覺得如今是有臉麵的人了，於是那股子不打架就渾身哆嗦的毛病也慢慢改掉了。世檢委把這事跟宰相一匯報，宰相說你們看到了？治天下光靠堵是不行滴，得講個因勢利導。世檢委的人點頭如搗蒜，說可不是咋的。就是咱腦子笨，想不出來這麽高的主意啊。要不是有宰相您指路，這事咱還真不知道咋辦呢。

您別打聽這太平洋小國叫啥，沒這個國家。咱這就是個比喻。比喻的是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心理過程。按弗洛伊德的理論，潛意識欲望所受到的管束壓製，跟反社會群體所受到的管束壓製很相似。比方弗洛伊德治療的一個病例可能是這樣：一個人，就說叫王六吧。王六是男孩，可是打從三、四歲起他心裏就老想著自己要是個女孩就好了。覺得自己長了個男人的身體特別膈應。所以他時不常的就從他姐姐的衣櫃裏翻出花衣裳花裙子來想穿上美一美，可是每次被他爸媽看見了都是一頓臭罵，有幾次還當著鄰居親友的麵數落他這毛病。親友們聽了滿臉的駭然加鄙夷，於是他從小就感受到了一個東西叫做“社會壓力”，就知道這口愛好特不招人待見，得趕緊把這想法給撲滅了。

問題是，王六想變女孩這願望，它其實不是說跟誰學來的的愛好。它確實就是從基因裏帶出來的一種心理需要。就是說這是生物特性，就像長得醜或是長得俊一樣，天生的，個人意誌沒法改變（咱這兒說心理學，不討論外科手術）。這王六因為給大家夥笑話了，特羞恥，就把那種念頭給使勁壓下去了，可是那種心理需要並不會就真的消失了——說了，它是長在基因裏，抹不掉的。所以王六隻是把這衝動給掩蓋了，讓自己不再意識到自己有這念頭。但是這衝動還是能在心底深處潛伏，所謂暗流湧動，就會促使王六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他從青春期開始，看到牛肉就會抽筋。當時這病沒少讓醫生們暈乎，抽血，照片，胃鏡鋇餐，連前列腺都查了。楞是沒查出啥問題。後來有個心理醫生叫符洛一的給他一分析，原來他這是心理疾病，起源就是他那個想變成女兒身的願望。因為他特嫌惡自己這男兒身，就特別怕長肌肉疙瘩，覺得那些個肌肉塊醜陋至極。他聽人說吃牛肉就愛長肌肉塊，所以就落下了這毛病，一看到牛肉塊他就抽筋，其實就是因為心底那個討厭男兒身的“潛意識”在作祟，用這種折射的方式表達了自己慕女嫌男的心念。符洛一知道了這病的起源，碰巧他也熟悉那個太平洋小國宰相的故事，就如法炮製，建議王六去學京戲唱旦角，這樣就光明正大的能過一把癮，行為作派如同女子也無妨，沒人說你有毛病，還得誇你演技高超。王六聽從建議，去學了花旦，果然心底蓄藏的潛能縱情渲泄，於是上手特別快，幾年之中就成為本城四大名旦之一……

這故事純屬虛構沒錯。不過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基本就是這麽詮釋人的心理疾病的。他的分析是這樣：人的心理疾病，就是因為一些本能衝動被壓抑到心底某個角落，平日不能見天日，可是壓製不等於消除。這些被壓抑的衝動還是會伺機用一些喬裝打扮的方式找個側門溜出來搗蛋，算是給自己減減壓。要說也是，衝動是一種能量，老被壓著就像是乒乓球給摁在水裏，總是想伺機冒出水麵。

咱上邊說的話是“本能衝動被壓抑到心底某個角落”，但是弗洛伊德不這麽說。弗洛伊德是大牛，講究用詞典雅，所以弗洛伊德說話，這叫做“本我欲望被壓抑到了潛意識裏”。為啥會被壓抑？因為要逃避那些“社會壓力”。所謂社會壓力，可以是父母的訓誡，可以是書上的說詞，可以是教皇的抨擊，也可以是親友的態度。反正基本上不是給嚇的就是給臊的，就是讓你覺得自己有這想法有這欲念，那簡直豬狗不如。比如王六童鞋小時候感受到的那些詰問和嘲諷，尤其是親友們那種駭然的反應，那能讓王六同學，或者任何當事人，覺得自己真的是肮髒下流淫邪不堪。因為這種壓力，王六之流的那些不為社會接受的衝動欲念，就隻能一縮頭潛入意識底層，從此不敢見天日。這就叫做進入了潛意識裏了。

聽起來這潛意識也就是心底的一個小小的陰暗角落？

不然。按弗洛伊德的分析，潛意識其實比你想的要龐大得多。經典的比方就是冰山。你平時想事，比如想女朋友了，想吃冰激淩了，想打遊戲了，你知道自己在想事呢，就是說這些事你自己都“有意識”，所以說這些屬於意識領域。照弗洛伊德的說法，意識隻占大腦功能的一小部分，相當於冰山一角。潛意識才是冰山水麵下的那個大塊頭。

基本上，人剛出生的時候，是本能欲望最不受約束能隨意揮灑的時候。可是既然來到人間，就不免受人間規矩管束。比如落地就給五花大綁捆成一個粽子，這個鬧不好就給潛意識裏增加一個條例，暗示你說做人就應該束手束腳。大大咧咧手舞足蹈是很沒品的舉止。

後來的規矩限製就越來越多。稍微長大一點就不能說餓了馬上有奶吃了。得等到固定時間才能吃奶。然後又說拉屎拉尿不能拉褲子裏了，要蹲便盆。再大一點，有了性意識的萌芽，這個厲害了。整個一潘多拉盒子，千萬不能給打開了。於是但凡跟性有關的一概被當作邪門歪道嚴厲鎮壓。這就形成了無數的禁忌，也就往潛意識大倉裏輸送了無數的庫存。北韓同誌們說金日成的主體思想是保證北韓（乃至全球）繁榮昌盛的核心力量。弗洛伊德認為性衝動就是推動人類完成古往今來一切功績的核心力量，而對性意識的壓製就是導致一切精神疾病的罪魁禍首。這個性問題，話題太大，咱今天不說它。咱就說人從出生落地開始，除了要學會做“正當”事情的各種技能，還得學習了解各種對各種“不正當”事情的禁忌。因為這種種禁忌，逐年積累下來，給各種打壓恐嚇生生憋進潛意識裏的東西，估計確實跟冰山下半截差不多大。

對性欲望的壓製避諱是古今中外相通的。自古以來各民族的道德代表無不奮力封堵跟性有關的信息，咱天朝官府也不遺餘力的宣傳性亂的危害。可是各種性文化產物仍然遍地開花，街上到處是多功能發廊洗浴店按摩店。說明啥？說明人類本能欲望，比如性欲望，其執著程度是非同小可。你把它壓進潛意識，仿佛看不見了。其實它仍然在下麵鼓動翻滾。不讓正麵露頭，它就要找側門渲泄。

當然弗洛伊德說的潛意識逸漏，跟咱街上的多功能發廊不是一回事。發廊那是社會現象咱不說那個。咱說心理現象。弗洛伊德看著這種被壓抑的潛意識欲望左衝右突找縫兒冒頭，就好象地下的火山熔岩在流竄，於是他把這種欲望流竄叫做動力心理學，聽著仿佛是說流體力學。雖說他也沒能找根神經裝個流量表測一下這個心理壓力有多高，但這說法挺形象，好理解，所以當時很多心理診所也都用這理論來指導心理治療。

照動力心理學來看，潛意識欲望要是找到一個口子喬裝改扮鑽出來了，就能引起所謂的神經症，就是說因為這些鑽出來的“邪惡”能量的幹擾，身體一些功能失調了，當事人會有好些身體症狀，比如頭疼，手麻，嘔吐，失眠，甚至手腳癱瘓，可是你做醫學檢查卻啥都查不出來。

這裏需要解釋幾個跟弗洛伊德心理學有關，但很讓人頭暈的醫學名詞：神經病，神經症，還有精神病。

說通俗一點吧，基本是這樣：

神經病：是管運動和感覺的外周神經纖維出問題了，出現的症狀會是身體活動出問題，比如癱瘓，或者是感覺出問題，比如神經麻痹。這個不是腦子而是身子出了毛病。因為這裏說的神經纖維不是大腦的一部分，而是算是身子的一部分，就跟骨頭肌肉血管皮膚似的。

精神病：這是說的中樞神經，就是腦子，出問題了，比如花癡妄想，吃屎喝尿。這個就是老百姓說的“瘋子”。

神經症：這個東西之所以給單獨分出來，是因為它仿佛是上麵兩種情況的混合物，有點撲朔迷離。上麵兩種情況，責任範圍的區分比較明確。周圍神經管身體，有症狀都是身體症狀，精神上正常。中樞神經管精神，有症狀都是精神症狀，身體沒問題。而這個“神經症”，如果用一句話概括，就是：身子有症狀，問題在精神。就是說，它的症狀都是軀體症狀，比如頭痛，手麻，肌肉抽搐。可是呢，身體器官沒啥問題，做醫學檢查樣樣正常。究其原因，是因為心理上有理不清的紗團，結果造成貌似身體功能失常。就因為它本質上還是心理原因引起的，所以算是腦子問題不是身體問題。就因為這個，大籠統的說，它還是算精神病的一種吧。

心理失調怎麽會引起身體症狀，這個其實有好些不同流派的解釋，別人怎麽解釋咱不囉嗦了，反正弗洛伊德的說法就是這樣，就是被壓抑的潛意識欲望化了化妝，用身體疾病的方式來從側麵渲泄一下，這麽著多少能減減壓。

咱上麵那個牛肉例子是杜撰的。那要不咱們看一個弗洛伊德自己的案例吧。他曾經給一位露茜小姐治療。露茜小姐的症狀是時不時能聞到一股雪茄味兒。聞到雪茄味兒本身不是病，問題是當時周圍沒人抽雪茄。更離譜的是露茜小姐患嚴重鼻炎，平時大部分氣味她都聞不到的。所以這個雪茄味兒純粹是幻覺，是她自己腦子裏幻想出來的。於是弗洛伊德就斷定這個是個潛意識心結的曲折流露。他要幹的就是找出這個心結。經過好幾個星期的分析，到底給他找到了這個心結。原來露茜小姐在給一個有錢但是鰥居的紳士做家庭教師。這個家教不是咱中國現在的家教。她這個，就跟《簡愛》那種或是《音樂之聲》裏麵的家教一樣，就是給人看孩子。她當家教當了幾年，然後有一天男主人談到亡妻時，說自己很依賴她這位家教來照應兩個孩子。說著話還脈脈含情的看著露茜小姐。這下不得了，露茜小姐頓時春心萌動，覺得男主人是在向自己遞送信號呢。於是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是滿懷憧憬。不料有一天有一位女客來訪，告別時親吻了男主人的孩子。碰巧這男主人特別忌諱別人吻他的孩子。礙著對方是女客不便當場發作，客人走了之後男主人就朝露茜小姐大發雷霆，一邊狂噴雪茄煙霧一邊說她作為家教失職了，以後斷不可以有這種事情發生。

這頓嗬斥把露茜小姐的玫瑰夢打成齏粉。她終於明白男主人那天的深情眼神其實是對亡妻感情的流露一時射錯了方向而已。自己作為一個下人是根本不可能高攀的。自己居然有幾個星期自以為有可能成為灰姑娘翻身做女主人，真是癡心妄想啊，臊死人了。

這經曆讓露茜小姐覺得十分丟臉，如此之丟臉，以至於這種心理創傷被完全湮沒到了潛意識裏，她自己都已經完全“遺忘”了。她是要靠著這種“遺忘”來擺脫那種羞辱感，換句話說，要把那種羞辱感隔離封存。這個隔離似乎挺成功，所以在治療之初弗洛伊德反複問她最近有什麽讓她覺得心靈受傷的事件，她居然啥都回憶不起來。

可是那種羞辱隻是給壓抑到了潛意識層麵，並沒有真的能消除。於是它就換了一種麵目來浮現，這就是那股雪茄味兒。男主人斥責露茜小姐的時候噴著的雪茄煙味跟她經受的羞辱聯係在一起了，成了這個心結的組成部分之一。露茜小姐的意識警察把這個屈辱心結的主體給壓抑了，但是心結的一個側麵，就是那股煙味，悄悄的繞過意識警察的監控而鑽了出來，讓露茜小姐時時產生幻嗅。

按弗洛伊德心理動力學的說法，心理治療的任務就是要剖開那些化妝，揭示出神經症症狀的真正起因。隻要真正的起因找到了揭破了，那種喬裝改扮就不再有意義，於是神經症的症狀自然就消失了。

是不是這麽篤定？您這次給她把潛意識掩蓋麵紗揭開了，可是麵紗下麵掩蓋的那個“真正起因”，會不會冥頑不化，隔一段時間它換一種化妝再次作祟？

其實很有可能的。弗洛伊德自己就經曆過這種事。怎麽才能徹底解決這樣的問題？這個話題就大了，這時候單單依靠弗洛伊德理論多半就不夠，得考慮別的方法。不過咱這裏談的是弗洛伊德，就不扯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