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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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渝:尋找巫寧坤

(2019-08-29 06:38:53) 下一個

 

尋找巫寧坤
巫寧坤 (王渝供圖/圖)
 
聽到舅舅去世的消息,腦子一片空白。慢慢走出那片空白,遂想起初次見他的情形。在那個特殊年代尋找舅舅,對我來說實在是一次特殊的遭遇。
巫寧坤是我母親的堂弟,我叫他舅舅,以示區別於大舅舅。從小我們就跟大舅舅熟,1949年以後他和我們都住在台北,時常見麵。而舅舅呢,我則是到了將近而立之年才第一次見到他。
很小的時候,我有一條裙子,黑色帶小白點。我不太喜歡它,媽媽告訴我那是降落傘做的,改變了我的感覺,竟然非常地喜歡起它來。我覺得穿上它,好像漂浮在天空。媽媽說舅舅在空軍當翻譯時送給我的。很久以後我體會出那是媽媽編來哄我穿那條裙子的故事。
這個故事把我和舅舅聯係上了,凡是大人聊天說到舅舅我特別留心聽,於是從撿拾來的隻言片語,我拚湊出心目中舅舅的形象:聰明勇敢。抗戰時期,讀西南聯大二年級的他投筆從戎,因為英語好,在飛虎隊擔任翻譯,後來留在美國讀完大學,還準備攻讀博士學位。我在台北剛上初中的某一天,大舅舅氣衝衝來到我們家報告一個驚人的消息,說舅舅從美國回大陸去了。那時台灣的宣傳把大陸稱為“鐵幕”。回到“鐵幕”裏麵,當然很驚人。大舅舅認為他學成會來台灣,在這裏一定能找到很好的工作。他卻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難怪大舅舅氣得直罵糊塗。
一九七五年,我們開始定居紐約,外子夏沛然在聯合國任職翻譯,我則在華文報紙《美洲華僑日報》擔任副刊主編。聯合國工作人員每兩年有一次回籍假。一九七七年是沛然的第一次回籍假,我們去大陸時途經香港,見到我的四姨。四姨給了我們舅舅的地址,要我們去看看他。其實,她不說我也是要去看望這個舅舅的。多年來他不時浮現在我的意識裏,印象模糊卻又令我感到傑出、親切和好奇。
我們第一站是北京,我立即跟我們的陪同提出要到蕪湖的安徽師範大學看望舅舅。那位陪同告訴我不能去,因為那裏還沒對外開放。我立刻寫信向舅舅報告此事,然後動身去大寨采訪陳永貴。那是報社給我的任務。等我們到了上海,舅舅的回信也到了。他很不以為然地說:當然對外開放,楊振寧已經去過了。讓我繼續努力。於是我又跟上海的陪同提出要去探望舅舅的事。這次一切順利,沒再提什麽不對外開放的事了。陪同幫我們辦妥交通住宿的事務。我按照舅舅給的電話把好消息通知他。第二天我的表妹毛毛突然從蕪湖來了。她讓我打電報通知舅舅到達的日期和車次。我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是照做了。然後便帶毛毛去買衣服,她的一身衣著非常不合身。她這才告訴我,為了外出,特地向人家借了衣服穿。我知道他們生活困苦,卻沒想到連出門的衣服都沒有。
我們去蕪湖那天,陪同送我們到火車站,然後交給另外帶領的人。火車站人山人海,火車上處處擁擠,走道上也全是人。我們被帶進一節空車廂,坐定後一直不見人進來,車子開了,還是隻有我們兩個人。我簡直如坐針氈。
火車到達蕪湖,我們一下車就有人迎接。月台上有一群人在等候,一位前來招呼我們的自稱是革委會的,接著說了一套歡迎的話。我頭昏昏的什麽也聽不進去,四處張望。我的舅舅在哪裏呢?我終於看見一位老先生,殷勤謙恭地在給諸人遞香煙。我明白了,這位老先生就是我的舅舅巫寧坤。
折騰一大陣,我們被送到新建的蕪湖飯店。楊振寧來訪也是住這裏。等到歡迎的人士都離開後,舅舅把我們帶到住處。走進公寓,我倒是很感意外。雖然不大,卻家具齊全,清爽宜人。餐桌上擺滿了菜肴。
大概是從臉上讀到了我的心思。舅舅直話直說:“幾小時前才把我們搬進來的。”他們原來和十幾家人混住在教堂裏麵。接到我的電報後學校方麵便忙著給他們搬家,送家具。舅舅指著電風扇說:“這個也是他們借來的,拍熱壞了外賓。”我聽得停了筷子,舅舅說:“放心吃。這一桌菜是我表侄李偉燒的,不是別人給的。我堅持自己招待外甥女,不用外人代勞。讓他們準備,絕對豐富許多,卻是為了要給外賓我們生活富足舒適的印象。”
聽他這樣說,三十年來我內心自己培植的舅舅形象,開始浮現,而通過兩天的相處,這種感覺則由驚愕、失落,漸漸與過去聚合重疊。
後來從舅舅的信中得知,我們此行還給他帶去一件好事,學校的書記把他的薪水每月增加了三十元。
寫於紐約,2019年8月12日
王渝
(本文首發於2019年8月15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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