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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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一生的出走

(2022-01-11 14:11:08) 下一個

改 變 一 生 的 出 走

許多人都有離家出走的經曆,太太就給我講過她小時候的故事。為了什麽事同爹媽慪氣已經不記得了,反正就是一氣之下奪門而出。不過沒跑多遠她就後悔了,可又不甘心就這麽回家服輸;於是就到離家不遠的土坡上,躲在一棵樹後麵。眼看著爹媽去房前屋後一個個鄰居家,遍尋無果急得不行;她先是感到出了口氣,後來卻心有不忍。於是她慢悠悠從樹後麵現身,故意讓爹媽看到。時年十一、二歲的太太的離家出走,距離不過二、三十米,時間不過兩、三小時。

這種小女生式的離家出走,身為小男子漢的我,自然是不屑去玩的。離家出走要麽不玩,要玩就玩大的,距離以千裏計,時間則以年計;這就是1961年我十五歲時的故事。那時我家在東北沈陽,父母都是大學教師,我讀高中一年級,還有個五歲的弟弟。在旁人看來我是幸福的,為什麽還要離家出走?這就要從家裏和家外兩方麵來講了。

從家裏來說,多數人都是在母親的愛撫下長大的,可是我的生母在我僅僅一歲四個月時就因病去世了。我八歲那年,父親娶了繼母,她與父親在同一個醫學院任教。繼母戴著秀朗架眼鏡,白淨的臉龐,淡淡的眉毛,一望就知道是個知識分子。

大文豪托爾斯泰說過﹕“愛丈夫的妻子,也應當愛他所愛的繼子女;愛父親的兒女,也應當愛他所愛的繼母。”托爾斯泰的話當然是對的,可做起來並不容易。在繼母那方麵,要她如同對待她的親生兒子那樣來待我,是勉為其難的。而在年幼的我看來,繼母是“鳩占鵲巢”,取代了我生母的正統地位。後來我認識到這種想法是幼稚的,然而同繼母之間仍有無形的隔閡。我感到自己在這個家裏是多餘的,於是就產生了離家的想法。

然而,促使我出走的更直接的原因卻是家外大環境。1961年正值大饑荒,農村裏餓死的人以千萬計;城裏人也饑腸轆轆。我們開學時領取在校證明,交到糧站可以吃中學生的糧食定量。然而沒多久,課堂裏漸漸稀稀落落;許多學生領了在校證明就不再露麵,他們吃不飽無心向學,忙著四下裏找吃的。對此教育局規定每節課都要點名,不缺課才能吃中學生糧食定量。但是此舉管得住逃學學生的腳,卻管不住心。他們聚在教室後麵,甚至背對著老師,圍著火爐閑聊。老師在台上照本宣科形勢如何大好,學生卻在下麵唱反調:“形勢好是好,就是吃不飽。”老師無言以對,隻得聽之任之。像我這樣認真聽課的學生寥寥無幾。更有甚者我們還下鄉兩個月,美其名曰“支援農業”,其實就是由於農村的青壯年逃荒去了,就讓我們去幫老弱病殘幹活。

眼見得在沈陽已無法專心學習,教學質量無從談起,我自然想去教育水平較高的上海。我的計劃很簡單:投奔生母的母親,就是我的外婆,再找所學校上學。為此我省下零花錢,仔細研究了沈陽至上海的鐵路交通。

暑假期間,父親與繼母恰好出差。天賜良機,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把策劃許久的離家出走付諸行動,先到學校開轉學證明,到派出所開轉戶口證明,又到糧站開轉糧油關係證明,再把自己的衣服和課本裝到大袋子裏,扛起袋子直奔沈陽火車站。為了省錢我乘慢車,在天津、濟南、南京轉了三次車,行程約三千裏,終於到達上海。

我向外婆傾訴內心的痛苦,想從媽媽的媽媽那裏體味母愛的溫暖。外婆卻說:“你想得太簡單了,你能報上戶口嗎?沒有戶口連飯都沒得吃,還怎麽上學?”外婆的話讓滿懷希望的我,感到如同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可我心有不甘,第二天來到威海路派出所。誰知道剛把轉戶口證明遞上去,裏麵的人看都不看就扔了出來,輕蔑地說:“這年頭想把外地戶口轉成上海市區戶口?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我的離家出走碰了個大釘子,有兩方麵原因。一是外婆不收留。對於外婆來說,女兒已經故世十多年;如果女婿沒有再婚,照顧外孫順理成章。然而女婿既已重組家庭,那麽再接納外孫就是多管閑事,尤其我是離家出走的,外婆當然更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當時實行不久的戶口製度。這個備受詬病的製度,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最主要是分成農業戶口與非農業戶口。農業戶口的民眾吃糧靠自己種,而非農業戶口的民眾吃糧由政府供應;由“農”轉“非”難如登天。即使同為非農業戶口,也有城鎮、縣城、小城市和大城市的由低到高的差別;金字塔的頂端是北京、上海和天津三個直轄市。由高遷低易,由低遷高難。我這個半點背景都沒有的毛頭小子,想把戶口遷到金字塔頂端,如同癡人說夢。就算外婆收留,我也絕無可能報進上海市區戶口。

此時的我,處於進退兩難:外婆家進不了,回沈陽又不甘心。正當此時,腦子裏忽然蹦出一個念頭:派出所說我進不了市區,可沒說進不了郊區。我的故鄉是上海市鬆江縣,鬆江二中是市重點中學,也是寄宿學校。如果能轉學到該校,那麽戶口和住地兩個難題都解決了。接待我的是教導主任孫承謨,看了我在沈陽的成績單,他說:“成績還不錯,不過各個學校教學質量不同,要經過考試,才能決定同不同意你轉學。”

在絕望中看到一絲希望,我就抓緊複習功課。正在此時,老爸從沈陽趕來了。原來他發現我擅自離家出走,心急如焚。他料定我會投奔外婆,就追到上海,再追到鬆江。看到我正在全力以赴地複習,老爸沒有過多責備我的離家出走,也沒有勒令我隨他回沈陽。實際上他對沈陽的教學質量也很擔心,覺得如果我能進入鬆江二中,倒不失為好事。老爸的態度讓我更有信心,幾天後考了五門課:數學、語文、外語、物理和化學。

再去見孫教導,他看著批好的卷子,皺起眉頭搖搖頭說:“不行啊,你有些題目沒有做,怎麽好收你呢?”我感到多半沒希望了,但又不甘心,就鼓起勇氣說:“沈陽那所學校一個學期下鄉勞動兩個月,許多課都沒教完,所以有些題目我不會做。不過您看,凡是做了的題目都是對的。”孫教導把卷子又翻閱一遍,皺起的眉頭鬆開了,點頭說:“倒也是。”他沉思片刻說:“好,同意你先試讀,一學期後如果成績趕上,再轉成正式學生。不過你是外地來的,要去派出所報進戶口,學校才能收你。”

老爸陪我去鬆江縣城東派出所,他認為沈陽是全國第四大城市,戶口遷到縣城,應該不成問題。誰知派出所民警說:“你遷戶口是為轉學,那麽二中收你嗎?隻有學校接收,才能讓你報戶口。”聽了此言我頭皮發麻:學校說必須先遷入戶口才能轉學;而派出所說必須先轉學才能遷入戶口;這不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無解方程嗎?生薑還是老的辣,老爸在這關鍵時刻開了腔,他語氣肯定地說:“我兒子考試合格,二中同意接收,就是學校讓我們來報戶口的。”民警聽老爸說得肯定,沒再深究就辦了手續。我怕夜長夢多,拿了派出所的證明立即返校,順利入了學。

我在鬆江二中學習勤奮,1963年畢業考進南京大學。那年頭的中國大陸,一百個同齡人中,能上大學的僅隻一人;考進大學,也算是“金榜題名”了。上大學前我回了趟沈陽,離家出走三千裏曆時兩年,至此劃上了圓滿的句號。

有位作家說過,人生道路雖然漫長,但是緊要關口隻有幾處,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回想起來,我十五歲時的離家出走,無疑是人生路上決定性的一步;因為之後的進鬆江二中、考入大學、讀研究生、留學美國、取得博士學位、畢生從事科研等等,都是從這一步開始的。鬆江二中那個班,百分之七十的同學考進大學;而沈陽那個班隻有百分之四(即兩個人)考進大學,真是天地之差。如果當年我不曾離開沈陽,那麽大概率考不上大學,而上不了大學肯定會上山下鄉修理地球。果真如此,不知道這輩子會怎樣度過?也不知道如今會身處何方?雖然這都是未知數,但比起現在,肯定隻會差不會好。正因為如此,年逾古稀的我依然能清晰回憶起,整整一個甲子前,十五歲的自己扛著行李袋,離家出走三千裏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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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湘水北逝 回複 悄悄話 勇敢少年!
ali88 回複 悄悄話 15歲就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不簡單!
風酥酥 回複 悄悄話 讚!
無言無語無聲 回複 悄悄話 欽佩。父親幫了大忙的。 外婆也沒辦法,你備考的時候吃飯 錢糧是她老人家出的吧?人人吃不飽的時候,一個老太太能招待一人可能是要挨餓的呢。
嚴惠姍 回複 悄悄話 有意思,從小看大,敢字當頭,你太厲害了。
誠信 回複 悄悄話
15歲就非常有能力,知道自己需要什麽,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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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Bravo5 回複 悄悄話 文革前,上海十個郊縣隻有三四個市重點中學,鬆江二中位於第一.
頂級朋友 回複 悄悄話 15歲就非常有能力,知道自己需要什麽,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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