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王康,世人眼中的學者和思想家,讀他的文字氣勢磅礴,聽他的演講慷慨激昂、出口成章,究竟是怎樣的人生經曆造就了他的才氣與傲氣?而如今漸入老境,身患重病的他又是如何看待他自己的一生?】
王康:我生在1949年,民國38年。
王康:人生隻有一次,轉頭就是本人這麽一副模樣了,不留後路,莽撞行事,有時候很沉悶痛苦,很迷惘,一旦快活起來可以酩酊大醉,我患了一個晚期癌症對我來說是一種命運的安排 ,沒有住房,沒有汽車,什麽也沒有,我走可以走得很輕鬆,我是王康。
王康:哥,這是自由亞洲的三個年輕人。(你們好。)這是我哥哥。
景萱:今天我們受邀來到王康先生的家,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位大家眼中的文人學者和思想家,與王先生幾句閑聊之後,我很快就被 “王康式的才氣和傲氣”所感染。
王康:這些全是文革當中自殺的和迫害致死的那些女性。這個是本畫的靈魂叫李翠珍,1966年9月9號離開這個世界,自殺。還有這四個男的,遙遠的馬文列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一個幽靈,等等。崇山峻嶺極權主義的象征,大概就這樣子。你們還是第一次,自由亞洲你們的記者來拍我這幅畫,我堅決認為這幅畫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作品。
景萱:我覺得是。
王康:沒有人會這樣構思。
景萱:對!
景萱:王先生說出生在1949年12月或許是他的宿命,在那樣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母親吃了那麽多藥都沒有把他打下來,或許他堅毅的性格真的是從娘胎裏帶來的,這也預示了他整個的人生經曆總會與這個國家這個製度的變革息息相關。
景萱:那您覺得整個文化大革命的曆程留給你們這代人最多的是什麽?
王康:覺醒!開始看清楚毛澤東的真實麵目,開始意識到這個國家製度是違背中國人的意願和我們的利益的。我所在的重慶那個城市,武鬥是全中國之冠,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我們重慶一中就死了20多個同學,有幾位也是我們的好朋友,他們的 屍體就用福爾馬林那種藥水給泡著,當然是完全赤身裸體,身上都是槍彈。我開始強烈的質疑這個文化大革命,就是毛澤東最得意的一個作品。
景萱:那您是從什麽時候對這個製度徹底失望了?
王康:一個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個是我們到農村去看到農民的赤貧狀態。人人(農民)都欠生產隊的帳,一天的強勞動力隻有4分錢,一家人住在一個房間裏,七八口人沒有窗戶,更沒有什麽廁所,赤貧到了跟現代文明毫無關聯。
景萱:經曆了文革、上山下鄉、林彪事件,王康先生跟很多人一樣猛然驚覺,成為一個對共產黨專製深惡痛絕的青年。大學期間獨具的風骨和才華使他成為西南最高師範學府遠近聞名的才子,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篇 “中國改革憲章”更讓他名動京畿。
王康:八八年,八八年發生了一件事情,就是我跟溫元凱,由我執筆寫了一篇文章,被譽為“中國改革憲章”。溫元凱拿著這篇文章到北京去參加改革十年理論研討會,溫元凱後來在大會上宣讀了這篇文章,很多當時的萬潤南了,陳一諮啊,潘維明啊,當時中國影響很大的知識分子就聯名,又提了若幹條建議,大概有23條,上書共產黨中央,有點像公車上書一樣。“ 中國再次處在曆史的關頭”我一開始就這樣寫,然後回顧曆史,提出什麽東西。那個時候剛好戈爾巴喬夫要訪華,美國總統換屆,台灣總統換屆等等。
景萱:用王康先生自己的話說他從來不寫“小文章”全部都是宏大敘事,他在文章中強化“不改革沒有出路” 的共識,更指出當下中國社會麵臨的危機。之後被發表於上海《世界經濟導報》,這也是王康先生首次發表的文字。
王康:後來被定為六四動亂的反動文章,理論準備,被北大啊,武漢大學,杭州大學的大學生抄成大字報到處張貼,我呢就被通緝,開除公職,中學老師不能當了,收回住房,就成為一個流浪漢。
景萱:這就是您的畫室是嗎?
王康:對啊,地下室變成畫室。
景萱:這個是給六四創作?
王康:對,圍繞著整個廣場,圍繞著這個自由女神象,這個在天安門廣場後來被推倒了嘛,以它為中心,左邊是當時的元老,江澤民李鵬,他們就是(把)六四給鎮壓下去的幾位人士,一個小姑娘坐在那,她滿目的困惑她根本不理解,很觸目的就是坦克,因為這是個祭壇,很多獻祭的東西,那些青年的血和生命堆在這兒。
王康:我沒坐牢,但我被通緝了十年,但這十年我也沒閑著,重慶電視台的副台長是我大學同學,有一次偶然機會在大街上碰到我,他說王康你在幹嘛,我說我沒幹嘛,他說王康你有沒有興趣寫一個政論片,鄧小平剛好南巡講話完了,我說可以啊,我當時很窮,完全沒有錢,他說我們就定下來,我一集給你600塊錢最高的報酬了,你寫八集, 4800塊錢,對於我來說是個天價我當然很樂意。鄧小平的南巡講話有一條,恐怕所有人包括那些禦用文人都沒有注意到,他說我這個人啊,馬列主義水平並不高,我就是青年時代看了兩本小冊子,一本叫共產黨宣言,這個誰都知道,一本叫共產主義ABC。鄧小平這話是什麽意思呢?中國的改革開放是有所張本的,不是我鄧小平心血來潮,而是列寧以前就幹過了,我就從這開始寫了八集,用了五集,取名為“大道”。
景萱:如果說看王康先生的文章有氣象宏偉,內力充沛,一瀉千裏之勢,那麽看他的畫作,強勁有力的筆觸,構思上的巧妙,都讓人叫絕,更讓人感歎的是這一切都出自無師自通。
王康:我從小就喜歡畫,我就臨摹完全是沒有。。。就自己。。。我這個人有個特點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懶的管,隻要我隨意我被打動了我就做這個事情。從2005年年初一直到6月1號,整整半年時間我們一直做籌備,後來就決定畫四個圖卷,第一卷叫山河歲月,人民的受難和抗爭,從九一八開始;第二卷叫血肉長城,就是軍人們起來捍衛國家,340萬國軍死於殺場,260多位將領;第三卷就是知識分子擔負天下興亡,那個時候知識分子真像個樣子,學術文化教育藝術各界人士,知識份子回國來或者在國內的;第四卷信義和平,中國抗戰是國際戰場的東方部分,尤其是美國對中國支持非常大,外交領域裏麵獲得巨大成功。總而言之我們就畫啊畫啊,總共畫了五年,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年兩年,沒有錢沒有權,沒有紅頭文件沒有紅地毯,還有風險,然後就去台灣展覽。展覽是2010年的七月七號,開幕式在國父紀念館。
馬英九本來說好要來參加開幕式,他要發表一個簡短的致辭,他要剪彩,要和團隊進行一個對話。這個什麽意思呢?你作為中華民國的總統,中國國民黨的主席,你這是個天賜良機。其他場合有些話你不便說,這個場合你可以說。說什麽?談中國的終極統一和民族複興。國民黨根本的使命,這個場合是最合適的。抗日戰爭那麽大一幅畫,你要是談出來,胡景濤在當天24小時之內肯定做出回應。他老兄居然錯過這個機會。我至今不原諒他。
王康:(我們)畫了《浩氣長流》的大畫以後,我磨心磨了十年,什麽病都磨出來了。我想到美國來休息一會兒,結果出來以後出於種種原因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那我總得呆下來。開始我在朋友家裏住。後來有個國內的朋友來看我,(他)同情我,說:“你總不能老是睡在人家家裏,那叫寄人籬下。你又回不去,幹脆買套房子讓你住。就是這套房子,你可以住到死。”
景萱:您為什麽沒成個家呀?
王康:(我)成了家,兩次婚姻失敗了。我這人不適合成家。我的這個兒子,我(雖)不想說他,(但)是個很傷心的事情。總而言之,我在他的記憶裏麵已經早就不存在了,現在他在我的記憶裏麵也幾乎不存在了。所以我說,完全無牽無掛。現在我是屬於這麽一個人。所以我患了一個晚期癌症,對我來說是種命運的安排。我覺得挺好,也沒什麽不好的。我畫到哪個時候不行了,那就戛然而止吧。我可以走得很輕鬆,我沒有財產,沒有住房,沒有汽車,什麽也沒有,當然有些朋友,就是這樣子。
景萱:當我問王康先生一生這樣漂泊有沒有後悔,他說不是後悔,是傷感,覺得居無定所前途一片茫然,沒有家。
景萱:您覺得您最想留下的是什麽東西?
王康:我希望中國有一次道德的重建,然後有一次文藝的複興。再在這兩個基礎上來實現堅實的,不可逆轉的,製度的轉型。
景萱:有沒有什麽特別想感謝的人?
王康:要感謝那些給我那幅畫的投資者。當然我要感謝我的父母。我前不久才把我的父母從重慶,終於把他們的骨灰雲到美國來。我姐姐帶過來的。我們選了一塊墓地,就在不遠的地方。將來自由垂降中國,我跟我們的晚輩,我跟我哥哥的,我姐姐的晚輩都說了,你們或者你們的後代,再把你們先人的骨灰帶回中國去。我本人沒有這個奢望,走到哪裏去我不知道。也許雲遊四方,就是這樣子。
【訪談視頻:王康:我的人生不留退路】
2019-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