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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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的非主流營養學

(2018-02-02 07:29:09) 下一個

老爸的專業是醫學教育,然而他最愛的卻是營養學。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家的牆壁上,一排溜掛著十張食物營養成分圖,包括了數百種葷素食物。一有空閑,老爸就望著這些圖出神,時不時還講解給我聽。他在醫學院講課,台下的學生數以百計;然而講起營養學來,聽眾卻隻有我一個。我那時才進初中,哪裏懂得這些?不過老爸並不在乎我懂不懂,隻要我在聽,他就滿足了。

現在想來,老爸感興趣的並不是主流營養學,而是“經濟營養學”。我至今記得他自問自答的幾個問題,比如“為了獲得相等的卡路裏,吃什麽食物最合算?”答案是“吃米飯和麵食最合算,所以你要多吃主食。”又比如“吃海參與吃豬肉,哪個更合算?”答案是“當然吃豬肉合算得多。因為二者都攝取蛋白質,價格卻差了許多倍。”再比如“吃時鮮蔬菜為什麽不合算?”答案是“時鮮蔬菜與長老了些的蔬菜相比,營養成分差不多,價錢卻貴得多,所以我從來不買時鮮蔬菜。”

不過老爸的“經濟營養學”在自己家裏行不通。老媽也是醫學院教授,她提出異議:“吃是一種享受,不僅要講營養,也要講色香味形。時鮮蔬菜就是好吃,為什麽非要等長老了,咬不動了再吃?”我對老爸的“要多吃飯”的教誨也心存不滿,因為幾乎每餐飯,我吃飽了還要被老爸硬壓著多吃半碗飯,隻是我不敢講出來而已。

始料不及的是,沒過多久我想多吃半碗飯卻吃不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悲慘的大饑荒,農村裏餓死的人以千萬計。我家住在城裏,雖不至於餓死,也隻能半饑半飽。老爸的“經濟營養學”徹底無法踐行,卻還時不時望著牆上的食物營養成分圖出神。老媽再也不能忍受,在她的嘮叨聲中,老爸終於把它們扯下來束之高閣。老媽不讓再掛這些圖的理由很充分:“餓著肚子最想吃的雞鴨鵝肉魚蛋,圖上全有,卻統統吃不到。畫餅充不了饑,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

在饑荒年代,老爸的非主流營養學與時俱進為“饑餓營養學”。那時候的人要麽浮腫,要麽消瘦;老爸的體重急劇下降,從一百五十斤跌到不足一百斤。老爸說這是由於營養不足,要靠消耗自身組織來補充。我們都很擔心,他卻安慰說,人體有自我保護機能,總是先消耗比較不重要的皮下脂肪和腹腔脂肪,再瘦掉肌肉,以便保護心腦肝腎等最重要的器官。老爸的非主流營養學,轉為想方設法讓家人多攝取一點營養。比如逢年過節難得限量配給幾條小魚,老爸竟連魚肚腸和魚鰓都舍不得扔,而是洗洗煮煮吃下肚,說是能增加蛋白質攝取量。

當時報紙上登了不少推薦增量法煮飯的文章。傳統煮飯是一斤米加一斤二兩水,用大火煮開,再以小火收幹。增量法則是先把一斤米幹蒸半小時,然後加四斤水,再用猛火蒸一小時。增量法每斤米能出五斤飯,出飯率比傳統方法高一倍,讓人有填飽肚子的感覺。我正在長身體階段,填飽肚子的欲望實在強烈,就提議家裏也用增量法。沒想到老爸不加理睬,我忍不住冒了句:“增量法是報紙上提倡的,還能有錯嗎?”見我抬出黨報,老爸不能不理不睬了,就問我:“你在學校裏學過米的主要營養成分嗎?”我那時已經上高中,就說:“學過,是碳水化合物。”老爸說:“對,米裏的碳水化合物又稱澱粉。你想,一斤米的澱粉就那麽多,不管用什麽方法增加體積,澱粉又不會多出來。煮得爛糟糟的,增加的不都是水嗎?這樣的增量法,與多喝一杯水有什麽不同?”老爸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增量法在我家無疾而終,但是讓家人多得到些卡路裏,還是老爸“饑餓營養學”的重要任務。大饑荒最嚴重那年的除夕,老爸的大學一年到頭難得會餐,幾百號人狼吞虎咽吃掉一頭豬,垃圾堆上丟棄了一攤骨頭殘渣。晚上老爸領著我去那裏,發現幾乎所有的骨頭都是碎的,被啃得幹幹淨淨,根本就沒有任何肉粒殘存。我看不出這些碎骨頭還有什麽“剩餘價值”,感到失望要走。老爸卻不放棄,仍在骨頭堆裏翻尋,終於從底部翻到四根長骨頭,高興地說:“找的就是它們,還好沒碎!”

拿回家一看,那些骨頭被啃得光溜溜的,哪有什麽可吃的?老爸說:“別急,你不懂。”他取來劈柴的斧子使勁猛砸,把骨頭從中間砸斷。他舉起骨頭對我說:“看到沒有,骨腔裏麵滿滿都是脂肪,叫做黃骨髓。”老爸命我取來細長的小匙,把骨髓掏出來;掏到骨腔深部,小匙夠不著了,再用筷子掏。從四根骨頭掏出來的白花花的骨髓,竟有一大碗!老爸把撿來的骨頭洗幹淨放到煮著大白菜的鍋裏,再把剛掏出來的黃骨髓,挖了滿滿兩勺加進去。如同變魔術般,鍋裏頓時彌漫出油脂的香味。能讓家人在大饑荒的年三十喝上好湯,老爸挺得意的。我問他:“食堂這麽多人,怎麽就沒人想到把骨頭砸開呢?”老爸說:“哺乳動物的四肢長骨裏有黃骨髓,也就是脂肪。食堂裏有沒有人懂這知識不好說,但是經手這幾根骨頭的人肯定不懂。不是說知識就是力量嗎?這就是營養學知識,你要好好學習。不過像增量法煮飯那種似是而非的東西,還是不能學”。

大饑荒過後,我考上南京大學生物化學專業。老爸很高興,因為生物化學與營養學有許多內容交叉重疊。從那以後老爸就不怎麽對我講他那套非主流知識了,不過他還是念念不忘要實踐他的營養學。他退休之後,幾次講想去飯店或大學食堂當營養顧問,要在菜譜上注明每道菜的營養成分,包括蛋白質、脂肪、碳水化合物的含量及熱量,讓顧客和學生吃得明明白白。老爸三十年前能有如此設想,是相當超前的。現在美國超市中許多食品,包裝上都標示營養資訊,這與老爸的想法不謀而合;然而在菜譜中標示營養成分,現在還是不多見。

營養學最終沒有成為老爸的專業,反倒是我出國留學從事與營養學相關的研究,並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就在我獲得人類營養學博士學位後的第五天,老爸故世了。我想,老爸知道我終於圓了他的營養學之夢,定是含笑去向天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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