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蹤

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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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客

(2018-07-29 18:55:19) 下一個

這天下午聽到敲門。推開一看,兩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人。稍長的用生澀的普通話問:“叔叔,認得我嗎?”我上下打量,提不出記憶,隻好搖搖頭。“我是劉小丹”。仍舊反應不過來盯著他。

“劉同春的兒子呀!”

“啊啊啊,你啥時來的?快請進!”

“剛到不久,這是我兒子,但不會國語。”

“啊喲!兒子都這麽大了。看起來就像兩弟兄。你怎麽保養的?”

“我今年都58歲了,兒子15歲。”

原來他們從巴拿馬回廣州,在昆明玩了兩天,昨抵攀枝花,今天乘班車一點過到站後直接去酒店入住,想不到按照導航找來農業銀行,就問到我家了。30年不見,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1989年他與同春大哥和其姐一道送他爺爺的骨灰回鄉安葬。回去後就聽說他闖巴拿馬了。他姐和姐夫也去了美國。而父母及妹妹不久亦移民香港。那年我去美國他姐家,曾與他通過電話,說在做五金生意。目前仍操舊業,還購置一幢五層樓出租。是當地廣東商會副會長兼“三邑會館”會長。又在美國買了房子,供兩女一男念書居住。“大女兒23歲,那時候經濟條件不允許,是在當地生的。今年賓州大學畢業,因為沒有身份,在美找不到實習機會,準備考研。小的兩個專門讓妻子提前住到我姐處分娩,有美國籍要好辦得多。”

令我奇怪的是,端出來招待的桃子、李子,他兒子竟然不知道是什麽。又問爸爸怎麽吃。我教其削皮,也笨手笨腳,差點把手弄出血。我隻有接過來削好遞上。

“未必巴拿馬沒有桃子和李子嗎?”我問曉丹。

“那裏氣候炎熱,溫帶的果樹都不生長。”

“可以進口嘛!”

“這個國家的人太窮,吃不起。”

晚餐我通知了他姑媽在會理的兒子、女兒、女婿來作陪,在“紅色印象”訂了一桌。大家暢敘別情。他兒子既聽不懂,自然更答不上話,隻能埋頭苦幹。看得出來,什麽都吃得津津有味。起先我還以為老廣不吃辣,征求意見不放海椒。曉丹說兒子不但能吃,還有些喜歡。果不其然,涼拌牛肉片小子把碎渣都拈完了。酒醉話飽接近九點,飯店已作打烊的準備,我們起身,他還把玻璃罐裏的冰粉(一種清涼飲品)全部倒進杯裏喝掉。我老伴高興地誇讚,這娃娃太乖了,一點也不挑嘴,好答待得很。

第二天曉丹安排去給他爺爺上墳。他表哥開了個車來。墳山離城不遠,但墓塚已被土地所有者打圍牆圈進了自家的果園。找到主人用鑰匙開鎖後進去。碑體尚完好。但墓前一米左右有棵枝繁葉茂的櫻桃樹。曉丹認為擋了風水。我說按習俗,有的人還專門要在墳前栽樹呢!他說要栽也隻能在旁邊,這樹正對墓門,不好。曉得他們廣東人講究得很。他表兄跟他一起同主人家商量,那家老頭子要1000元代價砍樹。曉丹立馬同意。

他爺爺是我的幹爹,會理有名的劉錫匠。一直以錘白鐵,焊錫補漏為生。解放前隻能在參將衙門的石欄外擺地攤。解放後才開了店鋪。鋪子裏最醒目的是一個自錘的鐵皮爐,紅紅的杠炭火終日不歇,用於燒烙鐵。爐上的開水壺也是白鐵卷就。我星期天最愛去給爹爹當下手。簡單的活計,什麽搪瓷盅、搪瓷盆漏水之類,將鏽跡刮掉,點上鏹水,烙鐵沾錫一抹均勻,亦能獨立完成。這樣的“社會實踐”,末了往往還能得到爹爹打發的抓酥包子或零錢。何樂而不為?

爹爹一生最愛下象棋。隻要一落子,不但生意不顧,家裏煮好飯也一催再催不願起身。在會理城門洞下麵的“大眾茶園”,爹爹亦小有名氣。一是隻要有認識的人進來,便招呼跑堂倌“這個的茶錢我開啦!”;二是經常把對手殺得丟盔撩甲。當然,老人家自尊心也強,要是輸了,對手休想離場,非要扳回來不可。倘若連輸幾局至茶園關門,那回家後就茶飯不思,家人可得小心,惹毛了便砸杯甩碗,還得挨幾句臭罵。

幹媽吸食鴉片,沒解放就去世了。唯一的女兒也自立成家。建國後同春大哥即擔任領導,走不開,五九年讓妻子揹著周歲的長女來川把爹爹接去廣州養老。在偏狹的小城,單是大嫂的衣著打扮已夠吸引人們豔羨的目光,更別說爹爹要到繁花似錦的都市享福。原先隻以為爹爹是文盲。誰知沒多久就收到老人家的來信。歪歪扭扭的筆跡,拚拚湊湊還是能表達出意思。除了想念家鄉,恨不得飛回來外,都在指摘兒媳的不是。末了告訴我,給他回信,絕不要提起,否則你大哥又要生氣。爹爹在那樣的環境,語言不通,飲食不合,再加上某些習慣,比如在我的記憶中,爹爹的搪瓷茶盅從來不洗,每天一早將隔夜茶倒掉,抓一把幹茶進去,鮮開水一衝,蓋個幾分鍾就呷上一口。旁人看了,會心焦燙嘴。而爹爹卻喝出呼嚕呼嚕的響聲,在嘴裏滾幾圈才嚥,做出怡然自得、無比享受的樣子。那茶盅裏麵黑裏帶黃,外麵的花紋模糊。且一閑下來就從不離手的葉子煙等等,與大家(香港資本家女兒)閨秀的兒媳不產生矛盾才怪呢!

如是的信,隔個把兩月即有一封。每封都在訴苦,而說完均要叮囑千萬別讓大哥知道。想像得出爹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然而我跟姐姐商量又拿不出任何辦法。姐姐說,要是把爹爹接回來,豈不是給大哥打臉,他是多麽愛麵子的人。終於,去廣州還不到兩年,就接到爹爹去世的消息,肝癌、肺癌、心肌勞損等等,享年61歲。而在會理的時候爹爹似乎從不生病,連感冒也沒得過。一米七幾的個子,身板挺直,麵色紅潤。我和姐姐都斷定,要是不去廣州,再活10年絕不成問題。六八年大哥曾領我到殯儀館默奠了爹爹的骨灰盒。提起爹爹在廣州的往事,打發時日的首選仍是下象棋。“這裏的人下棋要玩錢呀!每次給他的錢,要不了幾天就沒有了。又沒見他買什麽東西。廣東話他聽不懂,被別人坑了他都不曉得。”大哥對當年的盡孝是否有悔意,他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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