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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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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遺五

(2017-03-08 18:22:42)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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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作)

 

麻哥這幾天怎麽了?好像有些反常是的,你看他廋得來眼眶都凹下去了那活蹦亂跳的小夥子,咋個一天莫神倒氣的?”“麻哥近來做事怎麽魂不守舍似的?這是醫院的同事私下對藥劑師陳偉新的議論。

咦!麻哥,你這從來不病的國防身體,怎麽吃起眠爾通來啦?一個治療室的同誌當麵問他。

麻哥,顧名思義是幼年患天花在臉上留下了殘跡。可是這小夥子再好不過。醫院裏大大小小的都喊他麻哥,他一點也不在乎,而且還認為這實實在在的稱呼對他有種親熱感。倒是那些喊他醫生的病員或家屬,正好說明對他不熟悉。隻要和他相處幾天,看到他回應喊麻哥的微笑;隻要看到他一天像個孩子似的閑不住,不管什麽人托付他的事都認真負責地幫忙,即使是住院的病人也會改稱他麻哥。所有跟他混熟了的都忘記了他滿臉的白麻子。人們喊他麻哥,就像是在家裏喊自己的大哥、二哥、春哥、俊哥……可以想見,這是個多麽值得親近的人呀!

大家都注意到了麻哥的不對勁。原先方方正正的臉,如今雙頰凹陷,成了尖下巴。炯炯有神的眸子,總是睡眼惺忪,被一圈黑暈圍著。此前天麻乎乎亮就起床,上街跑幾圈,然後把藥房和治療室裏裏外外打掃幹淨,把桌子、瓶子抹得透亮,把針頭、針筒在酒精燈上煮一遍。現在卻睡到學習鈴響才出來,連早餐也不吃。更奇怪的,這個一貫工作嚴謹,從來沒有出過差錯的模範,近來好幾次配錯藥。比如有一次把氯黴素拿成喹寧,要不是那個受藥者久病成太醫發覺,險些造成嚴重後果。治療室與藥房兩隔壁,忙閑相互照顧是家常便飯。這天小王忙不過來,麻哥照例去幫助。卻要病人撈開膀子,打算注射杜拉西林。當他恍恍惚惚尋找血管時,病人痛得驚叫,才清醒過來,慌忙說打膀子痛的話,打屁股好了。

是不是想你家小霞了呢?治療室的小王大概很有戀愛經驗。他苦笑苦笑,臉上的白粒抽動一下正色道不要開玩笑嗬唷,從來沒有見你這樣嚴肅過。何必嘛!人家才走三個月就……”輕嘴薄舌的小王還想說下去,發覺麻哥不耐煩地轉身走了。這的確是點到了麻哥的痛處。

麻哥念初中以前就和女同學郝霞要好。因為兩家隔得很近,上學下學經常不期而遇地走在一起。尤其是郝霞的媽媽病逝後,她爸接了個後娘,又生了一男一女,小女子對自己的家更是疏遠,對陳家愈漸親近。星期天都愛來陳家玩。期末考試複習功課更是相互切磋的大好時光。初中畢業麻哥沒考上高中,通過自己的當權派父親安排到醫院學徒。文革前一年,也就是郝霞升高中二年級時,麻哥就以自己的勤奮成為正式的司藥。他們的感情更進一步。有時麻哥領了工資還接濟郝霞。小霞呢,也是大大咧咧地受之無愧。隨著年齡的增長,盡管有風言風語,二人也不避諱。小霞經常到醫院來。同事們都心知肚明。

在他們增進感情的道路上,唯一的障礙是郝霞的後母。她曾經關心地對郝霞說:小霞,聽說你跟小陳好。還是讀書娃娃嘛,忙什麽呢?再說你不想一想,他那種長像,配不配得上你?小霞把嘴一嘟,不耐煩地說哪有那些事,你怎麽聽別人瞎說。其實對後一句話特別反感,真想給她頂回去你以為樣子不好看的人,心地都像你那樣?

後來,也就是三個月前,郝霞和同學們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奔赴山區當新式農民。分手那天,麻哥請了一天假,這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小青年們在卡車的車廂上坐好,小霞眼睛紅紅地看著他,淚水終於包不住。他自己也快要控製不了,但畢竟強忍下來。他知道這樣影響不好,這些人都是滿懷激情去開僻新天地的呀!何況車上全是小霞的同學。他趕緊從褲包裏掏出自己的手帕,裝著向已經發動的汽車揚了揚,然後緊跑幾步遞給小霞。他極力要做成自己是她的大哥哥的樣子。確實,以兩人的高矮、長像,不知情的都會認為他是她的哥哥。

小霞到達目的地的第二天就給他寫了信。可是卻讓他望眼欲穿地等了半個多月月。信封上的郵戳明明也是寫好後的第二天寄的呀!他看著那纖秀的字體:崎嶇不平的公路把我們引到愈來愈高的山裏。這些山是我平生從未見過的。即使是大串連期間,坐著火車逛了半個中國,好像也沒遇到過這麽大麵積、光禿禿的山坡。當汽車開行在大霧茫茫的坭巴山上時,就像是進了一間旁屋失火、濃煙閉目的房子。周圍什麽也看不見。隻有車前的探照燈如救火龍頭般對著黑焰濆出兩股粗大的白水。對麵的汽車也要看到兩隻紅眼睛,繼而聽到喇叭聲。也許是汽車發動機一直震個不停,也許是高原反應,我感到不時嗡嗡耳鳴。真耽心司機一個恍惚就把我們帶下懸崖,或與來車親嘴……”。光是在路上就走了三天。我們落戶的地方是一片山間的凹地,這裏的海拔無疑是很高的。可是我覺得比成都還暖和。隻是我們即將的同事——我是說歡迎我們到來的老鄉家裏一天到晚燒著火。誇進每個社員家的堂屋便是火塘。熊熊的柴火上方吊口黑糊糊的鐵鍋。隻要我爬上安排我們住的寢室樓,就使我回到了坭巴山的那種狀況。不過心情不是那樣的緊張、害怕,而是真正的濃煙把我嗆得氣都出不了。隊上給我們蓋的新屋還沒完工。我們還得受一久這樣的活罪。

讀到這封信,麻哥心裏甜滋滋的。雖然為小霞的身體耽心,可又一想,在城市嬌生慣養的她,下去鍛練鍛煉也好。尤其使他不失望的是,小霞居然一著地就給他寫信,連給自己家裏的信,也是附在一起讓他轉的,信上隻有報告平安的寥寥數語。那些抒情味十足的話語,明明把他當成第一親人啊!接連幾個清晨,他起得更早。和往常一樣,打掃衛生的時候哼著歌子,聲音更輕快,節奏更分明。他的確有一付好嗓子,而且遇到過門能用口哨伴奏。盡管當時稱得上抒情的歌曲隻有《蝶戀花·答李淑一》《紅燈記·雄心壯誌衝雲天》。

那麽,他的反常何時開始?夥伴們發現麻哥近來經常神經質地把手伸進上衣荷包,摸一摸,捏一捏,好像是跟信封大小的本子。又發現他下班以後經常獨自一人在醫院的後園裏逛來逛去,有時專注地盯著什麽東西。集體學習時,常常以身體不舒服請假回宿舍。大家很想探究是什麽事引起。同寢室的問他。他啥也不說。連革委會的領導找去談話,同樣不知就裏。別人實在追緊了,他會不禮貌地站起來:沒什麽事就是沒什麽事。我這幾天不舒服。過些天就好了。放心!他愈是這樣說,大家夥愈不放心。

這天晚上,院革委召開全院職工大會。麻哥去坐了一會,又說支持不了,跟旁邊的革命組織頭頭說說,回到宿舍。窗口條桌上方是盞25瓦的燈泡,由於窗簾拉開,光線都跑出去了,顯得愈發暗淡。麻哥從老張床頭的燈櫃抽屜找出個刮鬍子的刀架盒。對著盒蓋背麵的鏡子照了照。才發覺自己的鬍子深了,也該買個刀架。在這之前,憑著年輕,他無需刮鬍子。甚至鏡子也不買,因為鏡中的麵容自己都看不過去,然而也絕不使用雪花膏什麽的。

他照著鏡子,然後下意識地掏出兩個信封。第一個信封裏的5頁信紙算起來是小霞走後的第三封來信。信中告訴他一個大大的不幸。說在她們下車伊始的十多天上,就遭了一次火災。失火的原因不明,當時知青們正在地裏出工。不過,估計是隔壁老鄉家在火塘上煎油鍋引起的,因為那家當天推豆花,要煉熟油辣子。而可笑的是這當事者的老媽子一直哭天搶地:砍腦殼的呀!早就給你們說,人家今年是紅殺年。討不得媳婦,修不得房子。你們偏不聽。我說總有一天要報應呀!啊!啊!啊!嗚!嗚!嗚!接下去的內容:她一麵罵,一麵指著正為我們趕修的新房。可是她沒有想想,屋架已經搭好,僅僅沒有鋪瓦的房子雖然離她家隻有一丈遠的空地,卻並未著火。而遭報應的恰恰是她這警告過別人的。信中說,由於附近媒礦的工人聞訊趕來,措施得力,尚未造成嚴重後果,隻燒了幾間房子。她們住的樓自然成了灰燼,不過衣物用品包括書籍都被工人們搶了出來,一件也沒有損失。這封信是失火後五天寫的。

可是,信裏還坦白地流露了一樁意外。新,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情。這次失火以後,我交了個朋友,他叫吳燦,是媒礦的化驗員。失火那天你要是在場的話,也會佩服他的。要不是他,小夥子衝上衝下,從烈焰中拋出我們的東西,那麽我們現在真的一貧如洗了。要知道那裏麵也有你給我的好幾樣呀!等我們撲達跟鬥地趕到時,大火已經完全封住了樓口。我們眼瞪瞪看著燒啊燒的。有個同學驚叫著跑過去,又不得不被烈火逼回來。就在這時,樓上突然現出個人頭,甩下一個包裹。'叭噠!'一聲箱子落地。下麵的人都喊那人下來。有的生氣地叫道'你是要人還是要東西呀?'可是他好像沒聽見,一連閃了幾次,丟完最後一件物品,才縱身跳到旁邊的菜地裏。這是多麽驚險的場麵啊!

小夥子立腳未穩,便一屁股坐下。我們以為他摔傷了,忙跑過去。還沒到他麵前,他一縱身站起來,拍打兩下屁股上的泥,又去拆周圍的房瓦了。

事後我們知道他是媒礦造反派的一個頭頭。火一撲滅,他就找我們的生產隊長,協助安排被火燒了房子的幾家人。並說如果安排不過來,我們幾個知青可以暫時住到他們礦部。結果,他和幾個年輕師傅又幫我們拿著行李,真地搬到礦部了。

幾天來,吳燦對我們關懷備至。我們五個被人稱為'巒二'的知妹住在他們這裏就像住在自己家裏一樣。每天無需自己做飯,早晚上礦工食堂。收工後還能到集體澡堂淋浴。小吳(我們已經這樣稱呼他)雖然很忙,又是上班,又要開會,可是每天都來看我們,噓寒問暖。有時晚上散會早點,還來和我們聊一陣子。

可惜隊上來人通知我們,房子已經趕蓋好了,要我們搬回去。我們明天隻得回生產隊了。

麻哥看到這裏,已無心再繼續。他本來煙、酒、茶都不沾的,近幾天也買了包朝陽橋。抽出一支,劃火柴點燃,不敢深吸,馬上張開嘴吐出白霧。一股濃煙被窗外的微風吹著撲向他的臉,迷糊著眼睛。他仿佛看見一個標致、健壯的小夥從煙霧中跳到麵前,對他吼道不要擋路

這思緒在剛接到此信的時候並不存在,因為信中說了吳燦是她們五個知妹的朋友。五個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年紀輕輕的姑娘,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生活環境惡劣的地方,碰到一個心地開闊、爽朗、樂於助人的大哥哥感到親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朋友二字,又是異性,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在梳理麻哥的變化時,不得不提及小霞的第四封信。信寫得很潦草,寥寥數語,有的地方還不大通順。這對於郝霞那樣酷愛文學的人,算是一種反常吧?而且短短的一頁信?就像國際照會,僅僅回應收到了麻哥的兩封來信,田間勞作後實在太累,遲複為歉雲雲。這破天荒第一次缺少親切話語的短信,引起了麻哥深深的不安和思想混亂。他把它一看就扔了。對待小霞方麵來的東西,這亦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第五封信終於在第四封信以後十天收到。麻哥揉熄了還剩半截的煙頭,順手拿起它,又輕輕地放下。他打開鎖著的抽屜,拿出另一個信封,從中抖出一張6寸照片。一個高大的男子,穿著翻領棉大衣,站在燈柱旁邊。他右側是個矮小的姑娘,羞澀地把頭偏在其肩角。二人身後有一簇修剪成園錐體的綠柏,高矮似乎正是他倆之和的二分之一。兩人腳下有一些蘭草,應是踏在花圃中間。天空並不太敞亮,右上角還綴著一朵黑色的孤雲。這是小霞走前一個月在錦江橋頭照的。是治療室小王的愛人用120相機拍攝。本來取景並不繁複,亦不單調,人物的表情也十分自然。不過洗出來才發現,陳偉新的左上角支進了一隻被武鬥打破的乳白色路燈罩,顯得有點不協調。放下照片,麻哥摸摸自己的嘴唇,感覺到下巴的鬍尖紮手。心裏想著那天下午兩人一直在江岸徘徊,有時又在草地上坐下談些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事。耍到天黑好一陣還瀏漣在橋頭的石欄旁。就在白天已經捉進鏡頭的所在,小霞雙手鉤著他的脖頸,對著他的嘴唇接了一個甜蜜的吻。這是第一次啊!那麽刻骨銘心的一次。算下來幾年的交往也僅此一次。他摸著摸著,還能感受當時那種無以言表的溫暖、馨香和激動。

他又拿起剛才放下的信封,抽出信紙。密密麻麻的三張。字跡沒有第三封及以前的清秀。有不少塗過的地方。第一句話就是:新,我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這樣矛盾過。他已無法再看下去,但內容卻清清楚楚地記得。說是小吳在經常接觸之後,已向她提出進一步發展關係的要求。她立即向其表明自己已有男朋友。小吳似乎很震動,流露出悲傷和失望。可是對她的態度一如即往。每天都遛到她們的住地幫忙挑水、劈柴之類。見她們沒有火鉗,第二天就用鐵絲扭了一把來。為她們在屋外拉了長長的晾衣繩等等。而這其中,對小霞的多一份心也很快被夥伴們覺察。小霞呢,曾經對吳燦說,願意介紹另外的知妹給他。可回答是,自己又不是為了找愛人才跟她們接近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郝霞愈來愈多地發現吳燦身上的優點,非但不好意思拒絕人家的感情,要是吳燦哪天不來,反而若有所失。這封信就是認為不能再向新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而寫的。

新,我應該怎麽辦呢?你們倆對我都這樣好。你們的為人絲毫分不出高下。拿良心說,我對你和他的哪一點會不滿意呢?唉!要是世界上真有分身法,我倒願意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半給你,一半給他。

唉!還有什麽搞頭?麻哥長歎一聲。他本想給她回信,說自己一切不如她,更不如小吳,希望她倆好下去。愛,就是要替對方設想,讓對方幸福……我情願住我的單身宿舍,把它住穿……”但他又怕小霞誤會他吃醋,說賭氣話,把寫好的信撕了。

抽屜裏還有一個信封,倒出另一張照片。這是自己的四寸半身像,是小霞臨走前拿了他的一寸底片去放的兩張,給他留下一張。國字型的方臉盤,五官端正,眉清目秀,根本看不出臉上有什麽缺陷。轉過來又對著鏡子照照,是一張難看的麻臉。記得哪本書上讀過臉是靈魂的鏡子。他望著漆黑的窗外問道:代表我靈魂的是還算周正的五官呢?抑或這些令人不快的坑坑凹凹?

他又拿起信,看著下麵的話:我究竟應該怎麽辦啊?新,我先說了,不寫這封信,覺得是對你的不忠,是虛偽。而實情相告,對你又是殘酷的,是不人道的。因為你一看信就會胡思亂想,認為我要與你分手,進而聯想到你的生理缺陷。其實,我已經對你,對所有認識我們的人,你知道的,包括我的後母說過,你是完整的,不存在任何缺陷。我認為,世界上不存在完人。一個人的身體殘疾比起心術不正算得了什麽。而所有熟人對你的評價都是三個字:心靈美。

心靈美。用哪些標準來衡量呢?就像有人說某女是個美人胚子。究竟美在哪裏又說得出多少所以然?而情人眼裏出西施,道出的恰恰是個體對美的感受。唯物辯證法稱內容決定形式。一件物質有什麽樣的內容,就要用一定的形式來表現。那麽,人的殘疾也是他內心的某種表現嗎?上帝呀!你給予誰一個受傷的軀體,卻同時賦予他完整的,沒有受過傷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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