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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拾遺八

(2017-03-21 19:30:19) 下一個

礦石任務

(作於1979年)

 

自從恢複工作以來,好些事茫無頭緒,我正想走出去,到下麵了解些情況。恰好礦山處轉來一封信,促使我馬上動身,到A縣一趟。

信是該縣的書記褚光運寫的,責備我局礦山處今年下達給該縣的鐵礦石生產任務過於保守,若不修訂,必然挫傷幹部群眾大打礦山之仗的積極性。值此黨的工作重點戰略轉移的時候,廣大群眾意氣風發,鬥誌昂揚,為鋼鐵工業大幹快上爭作貢獻。作為黨的領導機關和辦事機構理應鼓勵和發揚基層這種可貴的積極性,而不是坐在辦公室玩數字……”措詞雖然有些刺耳,的確戳到了撥亂反正以來某些衙門作風的痛處。

向礦山處詢問製訂計劃的情況後,我要他們派個同誌跟我一道。這個縣的小富礦確實不少。去年省裏給該縣下達20萬噸的生產任務,時間過半就接近完成。鑒於各鋼廠生產突飛猛進,高爐吃不飽,省領導一號召,這個縣就完成了40萬噸。又加上全省農業大豐收,該縣挖礦的社、隊更是肥上添膘,工分值翻倍的不在少數。年終分配兌現,農戶手中有錢,又促進了商品銷售。連原先少有人玩得起的四大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也時興起來。流傳的笑話說,有個小夥子,是個單身漢,住在山坡上,也買輛單車來騎。學倒是學會了,但是車騎他的時候比他騎車更多。唯一的用場是趕集天把車子擦得錚亮,配上他那紅彤彤的臉膛,在女孩子麵前招搖過市。

汽車開進縣革委,看到幾個人從一溜平房走出來。我推開車門,腳剛站穩,一個敦敦篤篤的年輕人來到麵前,一雙大手拉著我緊握道:辛苦囉!吳局長!眯縫的眼睛,嘴角邊隱隱的酒窩使他的笑臉更親近了許多。我們從未謀麵,不知道他為何一眼就認出我是局長。

難得,難得。老首長,聽說你才上任不久。這叫做下車伊始就深入基層。我們太歡迎了。不知道這話是讚揚還是批評。不過我喜歡直爽之人。隨行的老許介紹:這是縣委褚書記

老首長,您老就叫我小褚吧!”……

 

下午縣委召集縣礦山公司的同誌與會。小褚(我便客隨主便這樣稱呼他)客套幾句,請我先講。我申明這次下來是接受批評、了解情況、征求意見的,希望縣委對我們的工作大張撻伐,毫不留情。使我們吸取教訓,改善管理,提高服務水平。然後主人望望大家,眼光落在麵前的稿紙上,似看非看地翻翻,漱口茶,開口道:

我們A縣,地處山區,人口40萬,比起老大哥地區,確實有那麽點貧窮落後。但是說它地大物博,倒也當之無愧。全縣總麵積六千多平方公裏,金銀銅鐵錫、鉛鋅釩鍺鎘樣樣都有。尤其是鐵礦石,有人說隨便踏一腳也要踢著。平均品位50%左右。據有關部門調查,早在五八年就在祝家溝發現儲量3億噸的大礦。雖然沒有進一步核實開采,但無風不起浪,可能老天就是要留給我們這一代來享受。現在各地的群眾都在報礦。前兩天刺巴坪公社又揀到一砣礦石。拿到613地質隊一化驗,品位百分之六十五。現在正打算撥款給他們修公路。上月在地委開會,有人說我們縣是小鞍鋼。我看,照這樣多發現幾處,恐怕要同鞍鋼平起平坐囉!而且,我們還有一個東川,半邊個舊……”

小褚一邊講,一邊端著貼花瓷杯,右手把不鏽鋼蓋旋鬆又擰緊,擰緊又旋鬆,很少送到嘴邊呷一口。他從豐富的資源,談到為實現四化縣委作出的宏偉設想;從當前的大好形勢,到工作重點轉移所麵臨的緊急任務。最後從群眾辦礦的積極性(這種積極性可鼓不可泄)談到今年的礦石生產任務。

有人說我們縣的礦山大都是'雞窩礦'”他征詢的目光,微笑著看看我。他們沒有看到,縣境內四、五個地質隊在進行勘探。難道這些地質隊都得出結論,說這些礦山沒有開采價值嗎?地表是雞窩,地底下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有人說,從生產前景看,今年的礦石品位不如去年高,今年的開采難度比去年大。我說,這些人的眼裏是見物不見人。毛主席說過,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共產黨領導下,隻要有了人,一切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我也算了個帳。去年的品位百分之五十,今年百分之四十五總有吧?去年完成40萬噸,我們到秋後才上夠一萬個勞動力。一個勞力一天不說挖三噸。就算今年比去年難度大,我們保守點,一天隻能挖半噸,一年起碼150噸。我們決定長年上夠兩萬人,除去修路、後勤等等雜七雜八的,100萬噸還完不成嗎?

在上個月的礦山生產會議上,縣委,他停了一下,這才喝口茶,我問大家今年完成一百萬噸行不行?當時雖然也有互相觀望的,但總的回答是''。為了靠實,我又問了一句'究竟行不行,大家坎切點!'”此時的他握著右拳,往上舉了一舉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行。'在坐的同誌都可以作見證,不假吧?他用目光掃了縣上的同誌一眼,又轉過臉盯著我。我也側過身子看看旁邊的老許。他是礦山處的工程師,經常在下邊跑。此時麵帶苦笑,對我和小褚的關注故意不察覺。

小褚一談就是兩個鍾頭,這時撈起袖子看表,歉意地對眾人笑笑:對不起,我又班門弄斧,說多了。都到吃飯的時候了。現在請吳局長給我們作指示!

我再次感謝縣委對我們的批評,表示第二天還要到各礦點走走,繼續收集大家的意見。

晚上又開了四個鍾頭的會。我同老許回房休息時,見他愁眉不展,想是他以為縣上的報怨多少是針對他的。老許,縣委的批評是為了幫助我們改進工作。我是頭頭。主要責任在我。你們報來的計劃,我也是簽了字的。你別想不通呀!

想不到,他未領教我的寬解,冷冷地說:我才沒工夫考慮該誰負責的問題呢。我隻是在想,100萬噸礦石多大體積,褚書記的頭腦裏是否有明確的概念?新鮮。說實在的,我的頭腦裏也沒有這個概念。

 

第二天,一行兩駕吉普出發。縣委的小北京在前麵引路。我們的武漢牌緊追慢趕。這坐騎今天還算爭氣,一回毛病也沒出。即使如此,在彎彎拐拐的三岔路口,小褚的車還是不時停下來,怕我們走錯。

跑了幾個礦點,我也看出些苗頭。有的地方是在原先倒的廢渣上刨。群眾揮舞鋤頭、十字鍬,幹得吭哧吭哧的。說明先前掘進的地方沒有了,轉而求助堆荒的地下。要是開始就有所規劃,不該做這些無用功吧!

而最使我不安的是一下車就有這個主任、那個書記接著,後麵跟了一大群。你要跟挖礦的社員問個話。一開腔旁邊的就來答上。這在十多年前,我準發脾氣。通過運動中吃的虧,我曉得禮貌的重要,也不便說什麽。

挖礦的群眾很辛苦。太陽照著,天氣倒還不算冷。狂風和它卷起的沙土和碎石可凶了。這風,它不認你啥子西北東南。隻見從公路方向裹挾著汽車屁股揚起的煙塵迎麵吹來,趕緊車轉身子。它卻從背後旋過來,抹你臉上一把,將沙粒撒你脖頸裏,俏皮地給你搔癢癢。我這老頭子受不住,隻好朝前麵的工棚走去,一邊跟身旁的人交流。說小聲了,彼此都聽不清。張大嘴巴。突然兜胸一鼓風鳴箭似地抵來,把我的呢帽揭飛老遠不說,還嗆了滿嘴的泥巴。撿回帽子,三腳兩步跑進屋,才敢呸呸呸地吐。

這間工棚即是礦點的辦公室。四壁由篾席釘在木架上組成。對門的寫字台上放部9吋電視機。周圍散立幾把人造革的蘇式椅。靠裏的木床疊著整齊的緞麵被蓋。床下和桌上有好些酒瓶。我隻想走馬觀花,多看些地方。主人端來噴香的花茶還沒有完全泡開,就起身告辭。公社書記欲留我們吃飯,說已經準備好了。我說時間還早,到下一站吃也餓不著。小褚亦不強留,卻笑著對書記說:我們老首長在芙蓉餐廳吃慣了奶湯雜燴,你們的毛毛菜恐怕嚼不動。我也笑道:要是我天天都奶湯雜燴,就更想換換毛毛菜了。賈老太太不就羨慕劉姥姥家頓頓吃鮮瓜嫩豆嗎?我以為,他們的毛毛菜無非是山上采、地裏摘的,像我從前嚐過的窩嘰葉兒那樣的菜。

有一年我到金沙江畔的新建礦區。那裏還是個小村子,住著幾戶農民。天氣炎熱,進農戶家找水喝。看到那家大人娃娃都在喝粥。清湯寡水,翠綠鮮豔的菜葉中夾著為數不多的白米。我問這是摻的什麽菜。大約七、八歲的男孩說是窩嘰葉兒稀飯。這奇怪的名字第一次聽到。我試著向主人討一點解饞。孩子的媽媽給我盛了大半碗,用疑問的目光看著,問我喝不喝得來。我連說喝得來。喝得來。雙手接過,涼涼地。仔細端祥,腦子裏掠過一首詩:

          綠葉熬羹盛瓦甌,鼻風吹去浪悠悠。分明一片西湖景,隻待魚翁下釣鉤。貪婪地張嘴一大口。一股苦澀味直刺舌頭,差點吐出來。猛然覺察桌前那紮著兩條羊角辮的小姑娘,剛呼嚕呼嚕一碗下肚,才強忍嚥下,又硬著頭皮把碗裏剩的倒進嘴。也怪,喝過以後,舌尖漸漸好受,而且整天沒有渴過。

 

一連跑了三天,我的本意,倒有些偏向礦山處。心想任務訂多了,未必完得成。但小褚是一路跟著,沒有任何一個幹部、群眾對我叫過困難。下麵隻是要求鋼廠在品位上多多通融,希望運輸方麵進一步落實之類。讓我來重複礦山處的安排理由肯定說不服小褚。何況,這事表麵上尊我為法官,其實我又是被告。至少會被認為是護短吧!我思忖再三,決定來個折中。雖然文革初期我的一條罪狀就是奉行中庸之道,並引用魯迅的著作形容我折中、公允、平順之狀可掬。畢竟眼下事比過去和將來的事要緊。總不能三十六著拂袖而去罷。再中庸一次,大約不至於遺臭萬年就行。

我對老許談了自己的想法,寧肯我們修改計劃,給個70萬噸,否則實在不好說。老許大概體諒了我的苦衷,但還不胡氣:你們當官的說多少就多少吧!總而言之,我們中國永遠用不上機器人

另一麵又來向小褚叫苦。計劃已經訂了,並向經委上報,各家都根據計劃作了安排。要是調整的幅度太大,牽涉麵廣,合同都得重新簽訂。又強調運輸問題,莫說你們縣的公路,單是鐵路的裝卸站台,貨箱調度等等都不是一協調就能到位的。希望從大局著眼,給你們增加20萬噸,也算到頂了。小褚說那麽我們起碼提前一個季度完成任務。

 

時間真好混。北京開會,廣州開會,還有幾個會讓其他同誌去,點名我禦駕親征不可的隻能奉令。不知不覺中就六月了。按例要檢查一下計劃執行情況,時間過半,完成任務過半嘛。翻閱下麵送來的報表,截至五月底,A縣才運出20萬噸。我大吃一驚。是運輸上的問題嗎?趕緊找礦山處的同誌了解。幾個車隊都按計劃保證,車輛是足夠的。來匯報的同誌末了還補上一句: “現在還是老天爺湊威的時候。等雨季一來,那些山區毛路塌方,好戲好在後頭呢!究竟出了什麽問題?啊!對了。聽說那一帶天幹得厲害,許是抓抗旱為主,礦石生產受到影響。其實也不要緊,鋼鐵工業調整,礦石已不是主要矛盾。趁這次到D市,順路去A縣,跟縣委商量,調一下數字就行了。

 

汽車離開D市的河穀,爬山進入A縣境。盡管海拔在爬升,但群山光禿禿地,掃進車窗的都是亞熱帶灼風,像是渴極,來吸吮我們臉上的滋潤及額頭的汗珠。天空呈灰藍色,如倒扣的屋瓦。下麵灰黃一片。幾處陰坡石崖下的鬆樹焦黃。山坳的水庫幹成一泓泥塘在冒氣泡。偶爾有銀鱗躍出水麵,向幻化如海的天空掙紮。守著這些魚兒的是孤零零的大壩,一動不動,橫山口躺臥。大壩外麵有一間磚房,從煙囪樣爬山而上的鋼管,和其盡頭直通水庫的渠道,看得出是個電站。此時卻無聲無息,夏日炎炎正好眠。沒有風嘶,也沒有鳥鳴。大地像一艘乘客酣睡的船,被縴夫——喘著粗氣的汽車拖起慢慢前行。時不時傳出的喇叭聲,宛若某個年輕縴夫在喊:爹爹!我累死了!我們的小車在塵霧中穿行。前麵一輛卡車掀起的黃塵迎麵撲來,超車不久又進入另一撥揚塵,像是在搞防化兵演習。聽到幾聲炮響,二月間來過的礦山到了。

群眾喊張書記的把我迎進辦公室,邊泡茶邊說:我馬上給周書記打電話。公社離這裏隻有五裏路。我說不必打,我們待會兒還要到公社去。今天專門來你這裏打尖,頭次沒能吃上的毛毛菜還有吧?從未嚐過,心裏還惦記呢!咋個會沒有?我們經常準備著的。不然有客人來了現慌,就不好整了喲!幹得這麽凶,連D市吃菜都困難,你們這裏倒還不錯呐!”“哪裏,哪裏。現現成成的嘛!

老張還是給公社打了電話,拎著空水瓶出去。司機小王放心不下,把帶的水壺灌滿,又走向吉普,掀起車蓋察看。我想抹帕臉,順手拿起條凳上的麵盆,往一間有煙囪的工棚走去。跨進門,差點跟老張撞上。哎喲!吳局長,我來嘛!你看,簡直連個洗臉水都忘了。說著,皺皺眉頭,右手指敲敲腦袋。自己動手也一樣嘛!何必客氣。這就是你們的廚房嗎?我走向水缸,裏麵空空如也。是,是。來。水在這裏。老張揭開一張報紙,下麵是一臉盆水。我問:這裏挑水遠嗎?”“不遠。停車子那個岩坎下麵就有一塘水。不過今年幹斷了那又在哪裏挑呢?在那個坡下。老楊師,咋個小東生第二轉水還沒有挑回來呀?他提高了聲音問。曉得咋個搞的。吃完飯就去的嘛。廚房外有人回答。從鍋台碗盞的模樣,他們吃完飯應該不下兩個鍾頭。挑水這麽艱難,我還忍心多用嗎?但是老張已經從盆裏給我舀了滿滿的一瓢。我趕緊護住手中的麵盆,隻讓他倒下一半,浸濕毛巾,擦著脖、臉、額頭和手。這時外麵的老揚師又喊起來:小東生,快點。把水放起就來幫我一把。我擦著手臂走出廚房。從坡下忽閃忽閃,一步一級地升上來挑水的小夥子。他十五、六歲,光著上半身。臉頰清廋卻肌肉發達。汗流脥背把皮膚襯得鋥亮。聽老楊師一喊,加快腳步,蹬蹬蹬邁進廚房,滿桶水一滴也沒晃出來。當我踱到蹲著的老楊師跟前,他也一溜小跑趕到,接過後者正在蛻毛的閹雞。

老楊頭的鬍子已經花白,看上去比我長幾歲。我說:老把子,吃點家常便飯算了嘛!為啥還要弄這個?我才等不得你慢慢煮呢不要緊。火大。保險半個鍾頭就吃得。我們整不出好東西。這點毛毛菜……”“我就是專門來嚐新毛毛菜的。在哪裏?我幫你洗。小東生看我一眼,抿笑抿笑地說:腦殼上長著。鼻子兩邊插著。我被他逗笑:小鬼。俏皮。四下打量,老楊師背後的大碗發著木耳,我問:你們稱木耳是毛毛菜嗎?小夥子又噗哧一笑。老把子也笑了,搖搖頭。我正發愣,小夥子扯下一根雞腹毛,用嘴向上一吹,飄了尺把高,沒有一絲風抬它,輕輕落到地上。這才恍然大悟。

抹桌子的時候,公社周書記趕到,提捆小白菜,一束蔥,向我申明是接了電話才到地裏扯的,隻是走了五裏路也蔫了。擺上桌九大碗:紅紅的火腿,琥珀色的皮蛋,象牙珠似的油汆花生米,葵花形的釀鵝蛋,夾沙糯米飯,木耳肉片,炒雞丁,麻辣涼拌雞,豆腐白菜湯。寫子台上擺著三瓶特粬。入席才六人,以為我是海量。等我申明自己是高血壓,膽固醇360,醫生交待不能喝酒。倒進碗裏的誰也不沾一下。看到老楊頭怏怏不樂的樣子,我於心不忍,隻好來個捨命陪君子,主動端起酒抿了一口。又示意小王喝點。不斷稱讚菜的味道。氣氛緩和,我也不盛飯,舀碗湯來喝。相互勸酒的速度逐漸加快,話也多起來。

先是老周叫苦不迭。說端午都過了,秧子還沒栽下去。縣委一麵喊抗旱,一麵催礦山上人,兩付擔子一肩挑。影響計劃完成要追究責任。老張說追就追,喊他們來挖兩天試試。老周瞪他一眼,又繼續道我也沒法。本來去年的雨水並不少,水庫裝得滿滿的。今年春節還下了場雨。有些老人說'正月、二月下大雨,四月、五月幹河底',建議我們把水庫下麵的電站停了。可是褚書記下來,見我們點煤油燈,批評思想保守。說是氣象站預報的五月中旬中到大雨,局部地區暴雨。不保準還要防洪呢。他呷了一口酒現在六月快完了,烏雲都看不到一朵小褚當你們縣的書記幾年了?我插道。你問縣委褚書記?有四、年了罷。啊!褚書記硬是有氣魄。那年,他剛剛當一把手,就帶領我們到地區開農業學大寨會議,硬是鼓舞人心。他興奮地端起酒碗來一大口吳局長,你那回來開會沒有?人家省委李書記都來參加了嘛!謔,開幕式上,就數我們A縣代表團提勁。150麵彩旗,鑼鼓傢?把你耳朵都要震聾。褚書記舉著丈多高的紅旗領頭,雄糾糾氣昂昂把個C市都鬧翻了。看來老周的酒量也有限,三個人一瓶未完就成了關公。嘴說話,手亦不住地揮動。C市回來,接著是縣上兩千人的四幹會。我心中早有打算,先就準備50杆彩旗。不曉得咋個走漏了風聲,各家都在暗中較勁。聽說隻有衛東公社是空起手進的城。吳局長,你肯定沒到過衛東。那裏不通車。幹部們頭天走路報到後才摸到點譜氣。他們的鄭書記趕緊找大夥湊錢扯綢子,又托熟人請裁縫加班,打電話給家裏派人連夜連晚扛了二、三十根竹竿來。但是他們始終沒有把數目搞清楚,第二天隻?了24麵旗子。還是我們公社的陣容第一……”

 

吃完飯上路,車子搗蛋,拋了幾次錨,開進縣城已經九點。除了車前,四外漆黑,沒有街燈,幾處窗洞透出的亮光如螢火一般。駛進縣委,豁然不同,院子及屋內燈火通明,如同白晝。我找到小褚,仍是那張笑臉喲!老首長,怎麽不打聲招呼,又勞您大駕親征呢?

什麽大駕,這叫二進宮吧。怎麽樣,我已經去礦點看過了。關於計劃……”

任務保證完成。老首長,一噸都少不了。

不要打腫臉衝胖子囉!我知道你們的困難不小。現在的頭等大事是抗旱。礦石任務可以調整。

困難壓不倒英雄漢。我們還有40萬人民抵著呢!又是那堅定的拳頭在胸前一拍。

褚光運同誌,你莫要錯誤地以為我是乘人之危。我應該忠告你,我們的責任是向人民負責……”

我說過的話,也要負責。他再次打斷我。把我驚呆,答不上來。

 

回省城路過C市,打算向地委領導交換此行的一些想法。我的老鄉郭榮昌是第一書記。恰遇星期天,就直接找到他家裏。啊!什麽仙風把你老哥吹咱這裏來了?他的山西腔一點沒變。不是仙風,是幹風。聽說你們這一帶洗完衣服掛起就幹?”“夠嗆,夠嗆。你拿甚幫我們抗旱來著?”“煮酒熬糖,各管一行。我關心的還不是那些礦石圪瘩。隨後便把A縣看到的情況介紹一番。話題涉及小褚。他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影集,翻了一頁遞給我。我一看,這不是老首長嗎?早就聽說老首長已在六八年被造反派批鬥至死。那時老人家身患重病,雙腳浮腫,隔離在牛棚裏。年近花甲還受此淩辱,缺醫少藥,悽然辭世。老首長是個所經之處無人不稱道的好領導。早年在延安。解放戰爭已官至團長。眼前的郭書記是其手下的營長。隻可惜缺少文化,率軍解放A縣後官至地委農工部長,便停滯不前了。當年,從省、地、縣到科級的領導幹部,都是所謂晉綏來的。因為剛解放,幹部奇缺。軍轉幹部又大多不懂經濟。我的表兄從部隊留到地方任縣委副書記後帶信給我,要我來幫他。我本來在老家的一個錢莊當店員,入川後即任人民銀行某縣支行的行長。後來又管工業。老首長曾是我的直接領導。住在同一個大院。

這是張老首長的全家福。老首長可以說是少有的進城後沒有換妻的官員。一安定就把老家農村的發妻接來。二人隻育有唯一的女兒。生活困難時期,老頭有權,但從來不搞特殊,以至老伴得水腫病早逝。照片上坐著的老人安泰、慈祥。背後站個端莊、秀麗的大姑娘。旁邊的小夥子這不是褚光運嗎?我叫道。

是的。你還記得老首長視為掌上明珠的小英嗎?

怎麽不記得?那個紮雙辮子的小妞都這麽高了。而且愈發漂亮。真是女大十八變呀!她如今哪?

A縣文教局。小褚是她丈夫。

噯,簡直不曉得。不然我還要她還我的連環畫呢

人家兩個孩子的媽了,你好意思?現在又是縣上的第一夫人

正因為如此,我繃點老輩子,小褚敢那樣沒老沒少嗎?

拉倒吧!什麽老輩子。書歸正傳,你對小褚有啥看法?

我感到這小子有那麽點心高氣傲,不切實際。

啊!是嗎?A縣的老幹部都誇他會做人呀!當然,也有人反映他不懂規距,比如每次開常委會,不是常委的老幹部都邀去列席。

這恐怕也是一種精明吧!

說起來話長。照這張像的時候,小兩口都還在A縣的偏遠公社。一個當辦事員,一個搞工青婦。你知道老頭子的脾氣,從不托人辦事。直到老人家去世後才有人想起小英,把她調到縣團委。小褚依舊在公社。大概七三年吧,我被結合進縣革委當一把手。小英來找我,要求照顧關係,把小褚調進城。她不提,我對小褚倒沒什麽深刻印象。這一提,忽然觸動一樁心事。此前,中央召開組織工作座談會,好像是與四人幫關係蜜切的那個理論權威主持。會議精神層層傳達,要求限期培養出35歲以下的地委書記,30歲以下的縣委書記,25歲以下的區委書記等等。說穿了,無非是要我們這些老傢夥限期滾蛋。本來嗎,培養接班人是我們黨的百年大計。但是期限這麽短,催逼這麽緊,三天一摸底,五天一匯報,又是要名單,又是要材料。又不是選時裝模特,隻消揀標致的送去。真叫你啼笑不得。你老哥子也能理解,六七年以來,我們先是挨批鬥,後是下幹校,今天不曉得明天會帶你去哪裏爬高煙囪。隻想到人家來個'勒令'換我們,哪考慮什麽接班人。上任不到三七二十一天,接觸的都是些橫眉扯眼的年輕人,什麽牛司令、龍藏尾,難道能把權交給他們嗎?老夥計氣憤得站起來,揮揮手,我倆同時吼出決不能

他然後坐下,繼續道:小英這一提,我忽然想起小褚。先前見過麵,形象不錯。一了解,出身好,根子正,又在基層鍛煉這麽多年。尤其是年輕,30還沒出頭,正合上麵的要求。就這樣我在相應場合突擊了一下。當然也跟那些司令、常委作過尖銳鬥爭。材料報上去以後,我到省、地開會,再分別找有關領導反映情況。文件發下來,畢竟給提到縣革委來了。老郭像是如釋重負地往後攏了攏他那有幾根銀絲的長發,端起茶杯嚕嚕地喝了一口。

後來嘛,也說不上培養。小夥子做事,曆來有種闖勁。隻須把方針、任務一交待,放手讓他幹就行。缺點是謀事不足,恐怕經驗太少的緣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訓練出來的。這兩年都好多了。我看再過十年、八年,到了我們這把年紀,一定比我們強到哪裏去了。

像他那樣的年輕幹部,在那動蕩的年頭能順利過渡也不容易。我說。

可不是呢!隻要一接觸政治,誰都會明白些道理。我七五年調來地委,就把擔子交給他了。當時已經在評《水滸》,大家都預感會有第九出樣板戲。國勢日絀,我會有什麽錦囊留給他?真是說來慚愧。我為他捏把汗,因為街上已貼出大幅標語:郭榮昌是A縣右傾翻案風的總後台。小夥子不慌不忙,緊跟形勢。在全縣開展評法批儒,並親自主持宣講。又辦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學習班。口號喊得震天,對老幹部卻是尊敬有加。不久即傳來霹靂一聲響,江山十月紅。我那老郭麵帶微笑,呷口茶,抖去指間的煙灰。煙灰缸用個镔鐵罐頭代替,已經滿滿的一筒。看來老頭的煙癮夠得上水平,一支接一支。盡管《參考消息》、《人民日報》、電視廣播都在宣傳吸煙致癌、吸煙傷精、吸煙縮壽等等,他卻充耳不聞,泰然處之,的確難能可貴。也倒是,吸煙果有偌多害處,政府為何不下禁令,讓肥沃的煙田改種已嫌不足的糧棉油,還要把它列為經濟作物,位在絲、茶、糖……之後的香老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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