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蹤

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拾遺七

(2017-03-10 17:42:31) 下一個

畫梅

1979年作)

 

 

在寫字台上鋪開宣紙,打算作幅梅花。這些年來,我的衣飯碗就是東塗西抹,一陣在工會,一陣到宣傳科,一陣又列在政治處,雖然大多數時期仍在車間領工資。人家說我工人不像工人,幹部又沒轉正。每年的先代會、誓師會少不了要我寫標語,刷橫幅。逢節慶或者迎接檢查團操大字,布置會場之類更是份內事。師兄老弟說我有口福,經常蹭油大。他們哪曉得,對於一個有點藝術追求的人來說,這樣的命題作畫,照本揮毫,亦如那趕齋的呂蒙正,並無多大取頭。反倒浪費了偌多的青春年華。

近兩年,科學迎來了春天,藝苑大放奇葩。我早就打算靜下心來讀點美學,鑽研繪畫,把程序化的大腦改造改造,試試能否用腕力弄出點稱得上創作的東西。想不到動物園好進,樊籠難脫,眼下這幅畫便是奉朋友之命。提起這朋友,我與他的交情雖然夠不上三結桃園、五載同窗,但他在縣委給書記們當生活秘書,這些年大事小事哪點沒有麻煩人家。這次他兒子結婚,我和老婆商量,把娃兒的牛奶停了,一定要送份厚禮。前兩天朋友卻另外給我布置個任務,說是出在你哥子手上,要我畫一幅準兒媳最喜愛的梅花。本來嘛,書店裏抱石老的大作,我昨天路過都還掛得有,買張送去才花一毛八。我這點手藝,自己最清楚不過。讓稍稍懂行的看到,豈不把朋友富麗堂皇的客廳,或者光彩奪目的洞房給形醜了。想是這樣想,說卻不敢這樣說。你要一謙虛,人家以為你推脫這點麵子都不給。總之,我噴嚏都沒打一個就連連保證,一定使盡渾身解數包你家兒媳婦滿意

記得孩提時躺在外婆的懷抱裏,就聽她擺過王冕學畫的故事。後來讀我家洗硯池前樹,個個花開淡墨痕,更是對墨梅無限神往。但是這次的具體場合,用意在喜慶,顯然以濃豔為宜。構思著那亮麗的紅梅。看看雪白的宣紙,最適合表現的還應是粉蝶般紛飛的白梅。管他的,人們不是頌讚梅花的高潔嗎?再說也該有點寫實嘛。我拎過墨汁瓶,倒出些須塗抹底色。不注意,五歲的女兒已經爬上桌旁的木椅來湊熱鬧,雙膝跪著,身子扒在桌子的一角。我掃了她一眼,那全神貫注的樣子,眼光流露的驚奇,就像我握的不是一角三的狼毫,而是童話裏的神筆。幾簇花瓣剛剛從枝頭綻開……

爸爸,我咋沒見過黑的花呀?墨梅旁邊一對洗硯池,清澈見底,晶瑩剔透,微動漣漪,對我閃著藍光。

嗯,你沒見過的東西還多咧!

好像有旋風把池水拂動了一下,傍池的蘆葦眨了眨,蛾眉狀的淺山也微微抖動。當池麵恢複平靜時,我才悟到在水平的明淨裏,映進去的是啥,反射出來的也是啥。峨嵋山牛心石下的溪水,想像不出上海蘇州河的渾濁。而我正拿著蘇州河畔工廠生產的軟管,擠出黃顏料在調色板上。

啊!臘梅花,臘梅花!我們幼兒園就有臘梅花。嗨呀!臘梅花才好聞啊!她一麵喊,一麵把頭伸過來,兩隻小鼻孔一掀一掀地,倒給我送來奶液合著洗發膏的馨香。

我順手往右邊一撥去去去,不要擋著爸爸

她扒著的身子往後一縮,右手拐正好撞著墨汁瓶。墨水打翻,濃煙浸沒墨梅與臘梅,隱去了廬山真麵目。

看嘛!看嘛!喊你走開點。目光逼住她,氣憤合著唾液濆湧而出,並不動手去補救。實在也沒法,我還沒學到鄭大年血點桃花的本事。女兒像鋼鑄一樣跪在椅子上,明鏡般的瞳仁裏映出我眼睛比嘴巴還大的臉。就這樣瞪了59秒,想起一汪池水,才把視線從其臉上移開。畫稿從桌上揭下,才發現水災的後果更嚴重。墨汁在玻板上泛濫以後,合著桌麵上的部分浸進玻板下邊。玻板壓著不少照片。好幾張靠邊的已經麵目全非。尤其是那張友人與縣委書記的合影也打汙了。黑墨正好糊在王書記的大嘴和絡腮胡上。我趕緊把玻板抬起來。照片粘在玻板上隨著揭起。我把玻板立在牆腳,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把這張珍貴的像片挑起,放到旁邊的清水裏。掏出手絹輕輕地蘸水把王書記臉上的墨揩去。又用老婆搭在洗臉架上的白手絹搌去照片麵上的水漬,放到窗台上晾起。

等把桌子和玻板都抹過、擦幹以後,我發覺女兒也在如法炮製一張比我剛弄妥的像片大五倍的照片。那是她上期讀小班被評為好孩子與幼兒園夥伴的合影。大約三十多個小朋友,各有各的表情。有的憨笑,有的張嘴,有的做著鬼臉。每個人胸前捧張大獎狀,把穿的衣服樣式和花色掩蓋,看上去就像三格貨架上擺的一排排娃娃頭。在我女兒所有的像片中,這是照得最不活潑的一張。兩支羊角辮不知為何散了,向外散開,形成一對老鷹翅膀,使她的臉變小。莊重的神色填滿那平時迷人的酒窩。她個頭小,站在前排。墨汁隻把照片上方的一行字和後排的男孩弄髒了幾個。她捏著小手絹仔細擦去上麵的汙漬。

看你把手絹都弄髒了。我正好去倒她麵前的髒水,以完成消彌這場災患的最後一道工序,順手從她手裏奪過像片,撕成幾塊丟進髒水,端起盆子潑到屋後的南瓜秧上。

幾滴汙水在嫩綠的南瓜葉上晃動了幾下,落進土裏。小傢夥立在原地不動,怯生生地盯著返身進屋的我。紅紅的臉蛋一塊塊地泛白,就像誰在上麵打了一巴掌,留下指頭印。那雙眸子微微有些渾濁,真是在裏麵洗過筆一樣,還有鉤蟲般的東西遊動。那曾經親過我的小嘴緊閉,唇向外噘。園園的下巴略略抖動,極力擠壓看不見的兩排小白牙。

我踱到桌前,重新構思圖畫。很想按照主席的《卜算子·詠梅》畫一幅冰天雪地裏獨傲群芳的梅花。然而這又得增加素色。何況,對於新婚夫婦,莫不要誤以為將接受某種嚴酷的考驗,就弄巧反拙了。事實上,我見過的梅花,在雪片粉飛的時候顯得模糊;寒風颼颼,人們拉起衣領,它跟著瑟縮;若遇冰雹或苦雨,便離開生養它的樹,而混在泥漿中。碾作塵,沒多少人注意。香如故,僅指那些未落未謝的梅花。梅花,要用多姿多彩的絢麗配合春的喜慶、新人的祝福、溫暖的歡樂,實在難為。待到山花爛漫時,叢中笑的她已不複存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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