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蹤

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拾遺四

(2017-02-27 18:23:09) 下一個

歸途

——慈母十年祭

 

天空拉上灰白色的幃幕。大地像久病似的軟弱。戶外昏睡般的沉寂。山坡的翠綠已經褪盡,蒙著一層草黃。闊葉樹木光杈杈地對著收割後的稻田啜泣。秋天過完,雨水還沒斷,然而也提不起曾經的狂暴勁,隻是抖抖蔌蔌地把山路打濕,泥濘。

今天星期,據說下午要開個老工長的追悼會。老工長活了77歲,早已積病成疾,在醫院裏住了年打年。上禮拜就見他的幺女扯了白布與青布,去縫紉組打孝字肘套。我問。說是人還沒落氣,但手腳都腫了,頭發也剃光了。昨天又聽說已經不行,用強心針吊了十多個小時的命,直到所有的子女趕來才撒手西去。這是怎樣的生命力?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那麽古往今來的人是比泰山重的多些,抑或是比鴻毛輕的多呢?曾經作段祺瑞政府的教育部長,書上說鎮壓過3.18學生運動的章士釗,因為早年資助過毛老人100大洋,前些天轟轟烈烈地死了。不知道算不算比泰山還重?曾經在文章裏把他剝皮示眾的魯迅先生當年病故,可沒他這樣風光,後來受到億萬人的景仰,自然當之無愧比泰山更重。秦檜遭幾百年來的世人唾罵,自不待言比鴻毛還輕。而對於汪精衛,就有人歎息,倘若他在行刺滿清攝政王未遂時即被處死,大概也會比泰山重了。如此道來,孰重孰輕,大抵是那人死後,聽隨活人去評價,且隻有名人才能享受這樣的殊榮(褒和貶)。對於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哪怕有幸如老工長,今天的追悼會一開,棺材入土,也就漸漸被遺忘,總不會有人偏要細論其輕重。啊!人死的輕重,不像抬著的死人輕重那麽好稱吧?

看看懷錶,一點鍾礦裏的高音喇叭在催8號車的駕駛員馬上到醫院拉靈柩,說是大家都等著了。鑼鼓傢什響起來。不過像是不黯此道的人在亂整,敲幾下,停一會,似乎有人在指點。隻有擂鼓的稱職,咚,咚,咚含著真正的悲哀,覺得在緩緩引導低頭的送葬行列。我的耳畔為啥隻有鼓聲呢?猛吸幾口香煙,睜大眼睛,對著那愈益濃重的灰色天空,浮現出大致相同的情景。

 

十年前,也是這樣的秋末,這樣的天、地、空氣。所不同的,我不是坐在這樣的辦公桌旁,而是跟在比我年長一倍的表侄身後,踉蹌在高低不平的田埂小路上。我們來到河邊的亂石灘,表侄撈起褲腿,挽上袖筒,下到河裏,勾腰摸出根繩子拉了拉,一具遺體浮起來。我趕緊幫他把遺體拖上岸,從其他人挑來的木桶裏舀出清水去衝洗。遺體在水裏泡了三天,沒有發脹,隻是手臂、腳腿起了雞皮疙瘩。鼻尖擦破,鼻孔有血順著嘴角流下來。兩眼緊閉,要很仔細才能衝出眼角和睫毛裏的沙子。衣服脫不下來,但也隻有一件內衣,一件棉背心和罩在外麵的補釘列寧裝。一條打裏穿的兩層夾褲,同樣綴滿補釘。我們隻好把遺體翻來扒起,從背領剪開並扯下衣褲,換上幹淨的舊衣服。當一切就緒,即遺體被安放在噴香的壽木裏平躺著的時候,我才注目端祥,啊!兩天以前還是我日思夜想的母親,就這麽睡去。慈祥的眼光不再掃視我,因為被眼皮緊緊鎖住;微笑著輕言細語,從沒吐過半句粗話的嘴唇也合成一條縫。看不出半點痛苦的表情,但似乎在發怒,要控訴誰?當著眾人的麵,我竟沒有撲在母親身上,甚至哭不出淚來了。一慣愛哭的我,是不是已經眼枯了呢?我想握母親的手,但是母親已把雙手捏成拳頭。啊!母親一生恐怕也沒握拳打過誰。而在告別人世時卻攥緊拳頭。我多麽盼望這時的母親一躍而起,哪怕第一拳就是賞給我!

周圍是一霎時的肅穆,然後發出些欷噓和抽泣,伴隨一陣比一陣密的細雨。遠處傳來低微而沉重的雷聲。又掠過凜洌的寒風,山坡上及河岸邊的茅草不住搖晃,還送來河下遊險灘的咆嘯。我好像覺得母親努了下嘴,想吐出一句罵人的話。母親最後這段路是怎麽走完的呢?

 

天還沒亮,會理西關外的崎嶇小路,走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她步子很急,不時回頭,怕是耽心有人追趕一般。後麵啥也沒有,前麵被薄霧籠罩,連方向都分不清。剛出城的時候,碰到過趕早進城挑糞的農民,她以為天快亮了。殊不知越走越黑,連星光也時有時無。鳥雀被初冬的寒氣逼得縮緊身子,不聲不息。四外死一般的沉寂。她頂著寒風,由於走得急並不覺冷,何況心裏有火燃燒,恨不得把棉背心也脫掉,讓胸口清涼清涼。

回過四次頭,確信沒人追,她便昂首挺胸,像年輕時那樣義無反顧,在坑坑凹凹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有時也會被石子絆一下,踉蹌兩步,但她絕不低頭看路,眼睛盯著黑糊糊的前方,就像汽車的破霧燈掃出的兩根光柱。晨霧在她的掃視下終於退縮,現出依稀向上的山路。她開始放慢腳步,一麵爬坡一麵想,這條路我走過幾次呢?第一次是20歲當新媳婦那年,回劉姓的西路老家。要是放在年輕人來想象,該是多麽美好,兩口子手拉手邊走邊唱,小夥子還不時採朵路邊的野花插在她黑油油的秀發上。這同樣是她的向往,從來沒有實現過。娘家窮困,包辦婚姻,丈夫比她小兩歲;婆家雖然可以稱得上小康,但在會理城中也隻能租房居住。過門沒幾天,丈夫丟了錢,就懷疑她偷偷給抽鴉片的嶽父大人了。第一次走這樣的山路,別說來攙扶,他自顧自朝前老遠;幸得與姑子要好,說說笑笑;仍得耽心第一次見麵的夫家長輩如何稱呼,分別輕重奉上禮信等等。後來的幾次又是拖著孩子,與挑夫同行。挑夫走得快,這條路曆來不清靜,她隻能緊跟著,累得氣喘籲籲,從沒像今天這麽自由自在。啊!那些鳥才自由呢。若是春夏之交,天不亮牠們就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這棵樹跳到那棵樹,哪裏有吃食就飛下去。如今才進小雪,便無影無蹤,天大亮了還不出窩。你看,山頂白晃晃的,那裏的小鳥又在抖擻翅膀曬太陽了吧?變個鳥多好!像是被她的思維感染,路邊的灌木裏飛出一隻大鳥,落在路上,發現有人,又撲蔌蔌升到一棵大樹上。野雞!她先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喊出聲來。哼!野雞,凡是不願受人圈養、任人宰割的畜牲,就要給它加個字。可是,凶惡的動物,像獅子、老虎,牠要吃人,人又不敢在牠頭上加,給予鄙夷。動物園中的獅、虎頓頓吃肉,服飼得比雞、兔們好多了,管你野不野。不是人自己,也拿野人去罵別個嗎?而且還的的確確有野人,像白毛女。我也要去當白毛女了。啊,可惜老了,已經是白毛女。假若退轉去30年,我也要去嚐嚐野人的滋味。野人不需要人家供養,不需要鑽營設計,不需要轉正定級,不需要退休退職,多好?野人找多少吃多少,找不到餓死也活該。

我這次出走,有人會不會認為我的孩子不孝,沒人供養我才想不開呢?啊!要是這樣,不但冤枉了我的孩子,也汙辱了我。我一生豈是靠人吃飯的?小時候雖然要靠父親養活,為了替父親節省,母親死後我帶著弟弟,一天隻買一文銅板的豆瓣下飯;有時沒有米下鍋,一天隻吃一頓飯。我現在雖然有病,又不是動不得,何況還拿工資,為啥要靠兒子?

我愛兒子。他們一個也不在我的身邊。每一個離開我的時候,我都要背地裏哭一場。但我不是要把他們拴在我身邊才高興。我知道每個人都要走他自己的路。看到他們自立,找到幸福,我比吃糖還甜蜜。老二那次告訴我解決了一個數學難題,準備出書。他有出息,對社會比我有用,我心中是多麽欣慰。孩子們出門在外,為娘的也時時焦心。老二念大學時得肺結核,我幾夜幾夜睡不著。老三每次寫來的信,我都是流著淚讀完。隻要看到起首那句親愛的媽媽:就感覺到他們依偎在懷裏呼喚一樣。那次老大給他爸的照片,他爸從江西轉寄回來,背麵隻寫了親愛的爸爸,我就在其後添上媽媽二字。盡管自己看了也覺得可笑,筆跡大不相同。然而,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不應該在寄像片給老頭子時,同樣想到老媽?

我不但愛自己的孩子,我也愛所有的孩子。那些我教過的學生,我無不當成自己的兒女。尤其是家庭困難的,我一看他們廋弱的模樣,就想起自己的兒時。雖然自己也不寬裕,僅僅有時給他買個作業本,墊付點學費或書本費,但盡我所能照顧他們也是應該的。孩子有時也會淘氣。我自己的兒子做壞事,令人生氣,我往往抓起撣帚就打,但從來沒有打過學生,這是唯一不把他們當兒女看待的地方。因為不允許,再怎麽氣得不行也要忍住,為此落下胃病。有人勸我何必這樣認真,工作無非是混飯吃。我卻認為其他飯碗好端,工人車壞顆鏍絲釘,會計記錯筆帳,報廢或者改過來就行;教師出廢品,不但誤人子弟,還會危害社會。所以我教書32年,絲毫不敢懈怠。當然,蘇聯有部電影《桃李滿天下》裏的女教師我是不敢比的。她教出區委書記、工程師、教授等等。我恐怕沒教出得有。就是有,人家也不會像待她那樣待我,因為我頂多把人家教出初小,怎能算成我的功勞?我也不去爭這些。說實話,我的學生參軍或工作後給我寫信,街上碰到親熱地打照呼的也不少,心裏也會甜滋滋的。

一路走來一路想,不知不覺中石關門已拋在身後,涼風崗就在眼前。這附近住著零星的幾家少數民族,不時有強盜出沒。五九年,老六的一個米易同學假期返鄉,就在這裏跳出個程咬金要買路錢。他肩扛一砣鹽巴有十斤重,是在會理糧食部門工作的哥哥開後門買了讓其帶回家的,其餘除了一身單衣,再無值錢的東西,隻好放下鹽巴脫身。此時的我,也是身無分文,倘若遇到相同的情景,該不會要我脫衣服吧?確實,路旁有家門口曬太陽的就死盯了我幾眼。我還有啥可怕的,連步子也沒加快,卻安然通過了。

擦黑,來到尖山頂,完全看不到路。見有戶人家,便去敲門。跨進去迎麵一個火塘,老少六口圍著。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姊妹招呼我加入隊列,聽我說要去丙海壩,說我在前麵的岔路口走錯方向,已經多出五裏路了,不過從這裏下小河也就十裏多,要我住一夜再走。主人家很熱情,問我吃飯沒有,隻是山上不種穀子,有不起大米,但洋芋盡夠吃。我不敢說自己一天水米未進,慌稱帶的幹糧吃完了,而聞到火塘裏散發的烤洋芋著實令人淌口水。主人從子母灰裏刨出幾個洋芋,硬要我嚐嚐。我說走得急,忘了帶錢和糧票。老姊妹說自家土裏刨出來的,要什麽錢糧,不嫌棄的話,盡管吃,吊鍋裏還有酸湯。我拿個在手,吹去麵上的灰,撕開皮,確實又香又麵,但喉嚨有什麽堵著,嚥不下第二個,隻好說真的不餓,感謝主人。

這家人大約隻有一個房間,兒子媳婦進去睡了,兩老及孫子、孫女就睡在堂屋的神龕下麵篾芭籬上。老姊妹抱些茅草鋪在靠牆的窗口下,又拿來一張新編的芭籬放在上麵,請我將就著睡。老少四人不一會兒就傳來低微的鼻息或鼾聲。我坐了一陣,盯著柴盡後火塘裏紅紅的杠炭,躺下身子又怎麽睡得著。我最放不下的是我那老六。他是四個兒子中跟我最久,也是最磨我的,但我知道他的心最好。20歲了,還不是因為腳?說不到媳婦。我也時時留意,並且托幺孃問過幾起,不是老的惋拒,就是小的不同意。也怪不了人家,你到商店買東西,也要挑三揀四,選周正好看的,殘次品哪怕削價也沒有多少人看得上。在這個問題上,我怕是無能為力了。我之所以這次下決心,也是眼看自己的身體愈來愈不行,女的選婿,一看本人,二看家庭,他既有殘疾,又攤上個體弱多病的媽,誰還願意?唉!我那可憐的兒子!

再看這家人,穿的破破爛爛,滿屋子除了農具,隻有草礅和矮板凳。不過相互之間親親熱熱,有說有笑,猶如什麽煩惱也沒有。真後悔自己不該去讀什麽師範,學得些小資產階級的習性,多愁善感。人家對我這樣熱情,又吃了人家的洋芋,拿甚麽回報呢?啊,有了,我不是穿了兩條褲子嗎?夾褲外麵罩著的,是我僅有的兩條沒有補過的褲子之一,和上身的列寧裝一起買蘭卡嘰請裁縫量身定做的。這也是我唯一不是自己縫製的禮服,隻有開會或上課才穿。上衣不能脫,罩褲脫去應該看不出來,就把它作為感謝留給老姊妹吧。

二尺見方的窗口剛剛看到些亮光,我推醒老姊妹,把褲子交給她。她睡眼朦朧地推讓了一會,要給我燜點洋芋吃了再走。我說有急事,到小河去吃也來得及。分手後下尖山坡,路陡彎多,年輕人要小跑著才不會打滑。我老了,小心翼翼,好些地方隻好蹲下來過梭。遍坡的野橄欖,進嘴酸酸,嚥後甜甜,又生津又止渴,以往經過都要摘它許多帶回城。此時的我,看到那些累累的碩果,又想起兒子,想起教過的學生,哪有心思嚐一顆呢?穿過小河街,到丙穀,安寧河渡口的船工是親戚,自然不會收我的擺渡錢。

直接來到張正華家已是午後。隻有張的母親在,要給我熱飯。我說在小河吃過了。張母比我大十歲,但叫我表嬸,她家雖然是我家的佃戶,每次來丙海壩我都把她當姊妹。她又要去叫田裏出工的兒子媳婦,被我擋住。我說還要去撒聯辦事,要她給我找點紙筆。她拿出個孫子的作業本及一支鉛筆。我靜下心來,提筆寫道:不要找我!當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消化在魚的肚皮裏了。我誰也不怨。隻因為我這幾個月來天天胃疼,大約又是潰瘍。要是醫吧,不是給孩子們增加負擔,就是給集體增加負擔。我已住過兩次醫院,受夠了,不想再去住。還是一了百了的好。桌子上墨水瓶壓著的2.58元是當天交帳後,晚上賣的煤油錢,要交給商店的出納。我的退職費也分文不剩了。借出去的......盡管是心如死灰,然而寫著寫著也禁不住淚流滿麵,幸好表侄媳去忙著燒火腿,沒來管我。我從上衣口袋裏拿出早已準備的信封,8分錢的郵票也是早就貼好,隻消添上收信人地址、姓名即成。我告訴侄媳要去撒聯交信,一準回來吃晚飯,就匆匆離開。路上遇見個像是認識,又不知怎麽稱呼的,也是往撒聯趕。我請他把我的信拿去投進郵箱,便又折轉來。在這最後的時刻,大約離丙海壩兩三裏吧,四下已沒有行人,我向河邊走去,隻聽到一隻烏鴉從頭上飛過,哢!哢!的叫聲,像是在給我送行。安寧河水渾又渾,似乎不應該是我一生愛幹淨,願留清白在人間的歸宿。而我之所以不選擇城附近的水井、池塘,寧願跋涉80裏,就是因為怕汙染水質,給人造成麻煩。在這裏,我的身驅還可以喂魚,我的靈魂還能夠暢遊雅礱江、金沙江、長江、東海、太平洋,這亦是對於我最遠隻到過成都的補充啊!抬頭看天,晚霞似錦,算是給我的鋪籠帳蓋,皇天國土,收留我這一生安分之人吧!水有些冷,夾褲貼著大腿,一鼓清涼自下而上,緩緩地浸沒我的肚皮、心、腦......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