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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 落玫(一)

(2016-01-26 11:24:00) 下一個

中學教學樓的隔壁是現今已經不複存在的大中裏。初中的教室是在底樓的,一路排到我們班的時候,一牆之外恰巧是大中裏的大糞池。每天早上九點環衛車來抽糞的時候,教室裏即刻就象掉落糞坑,酸臭無比。坐在靠窗這一排的同學,是會自動起來關窗的。然而這一本能的反應,在政治課上卻遭到了批評。那個女老師說,關窗便是對環衛工人的不尊重。所以每逢政治課,我們都隻好在臭味的侵襲裏,在馬達的隆隆聲中,硬著頭皮聽她宣講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我們自然是不喜歡這個農場抽調上來的政治老師的。她倒是趕時髦燙過頭發的喏,兩團象齷齪的棉花絮一樣的前流海耷拉在腦門上,燙與不燙一樣毫無個性。然而有一天上課,她苦著一張臉,意外地大膽吐露真心,“其實我們做政治老師,有些真實的想法是無法在課堂上講的。”

課間休息的時候,照例女生們在走廊上是要好成一團的。大家議論著誰的罩衫別致,誰的褲子有點喇叭,又或者誰家條件好,是住“臘地鋼窗”的。在這樣的對話裏,牟玫突然不合時宜地說,“其實我們的政治老師還是蠻有想法的。”我看了她一眼,兩人同時想到環衛車來時的情形,對政治老師的隱忍,於是就有了同情。

其實友情和愛情的發生,過程都是相似的。一個眼神傳遞了欣賞,一句話產生了共鳴,默契的花便自然地開了。從那一天起,牟玫成了我的好朋友。在所有的女友中,她和我的脾氣是最相投的。

我們常常在放學後一起挽著胳膊穿過大中裏和天祿坊,從吳江路到了南京路上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她往東去,沒幾步就到新成遊泳池隔壁的弄堂了,而我還要穿越長長一段熙熙攘攘的南京西路才能回到家。

有默契的好朋友之間,無話說亦是不會尷尬的,常常我們默默牽著手走完大中裏和天祿坊。有時學校裏自習得晚了,路過大中裏時,已經聞得到廚房裏飄來夜飯的香味了。是一鍋雞湯濃鬱的味道嗎, 悠悠然從哪個窗口彌漫開來;又或者哪家在爆炒青菜,油鍋嗶嚦剝落響過,鐵鏟和鐵鍋之間即刻發出刺耳的金屬聲;最是那熱烈刺鼻的,該是草根的煎帶魚了,若是醃過的鹹帶魚,那味道更是壓倒性地,隔著好幾個窗口就侵略到鼻子下麵來了。碰到落雨的日子,夜飯的香味在潮的空氣裏仿佛飄得更遠,更象是一個回家的呼喚了。我們兩個人打著一把傘,勾肩搭背從一個個石庫門口的煙火氣裏走過,肚子餓得嘰裏咕嚕地響,塑膠的套鞋上濺滿了汙濁的水跡子。

走完灰牆青瓦的大中裏,一個左拐便是紅磚紅瓦的天祿坊了。這裏的市井味道沒有那麽重了,也沒有大糞池。家家戶戶門洞深深的樣子,仿佛彼此不相往來似地隔著距離,夜飯的味道也不那麽濃烈象是一個敞開的邀請了。然而有時也會有鄧麗君的小調從哪個紅磚的窗戶裏飄出來。聽不真切究竟歌聲是從哪扇窗來的,但那綿綿的溫柔的,讓人的心軟成一汪湖水的聲音,分明是有的。我們常常當街站住了,聽完那曲令人向往的《小村之戀》,就開始“不知道為了什麽,憂愁常圍繞著我”了。喜歡這種不健康的歌曲,學校裏是不能提的,《新民晚報》上新近剛剛批判過《美酒加咖啡》的。我和牟玫互相挽著手,一邊心照不宣地喜愛著這“靡靡之音”,一邊想著各自的心事。有點渴望一段憂愁的來臨,卻又並不確切地知道到底為什麽憂又為誰愁。走完安靜的天祿坊,來到人聲鼎沸的南京路上,我們微笑著互道“再會”,莫名的憂愁,就被拋在腦後了。

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這麽安靜走路回家的。路過教數學的楊老師家門口的時候,我們就會瘋笑起來。楊老師教我們平麵幾何的,他年紀大了,卻不肯戴老花眼鏡,樣樣東西拿到手裏都要推得老遠眯著眼睛一邊看一邊猜的。有天坐在我後麵那個調皮的篤頭篤腦的男生拿著一份作業請楊老師看,“楊先生楊先生,儂拿迭隻答案讀出來好伐?”揚老師便把這答案推得遠遠地眯著眼當著全班很響亮地讀了:“7475787……”他還沒有把這串數字讀完,下麵已經笑得叉了氣了。“楊先生哪能會的真的去讀的啦?”我和牟玫總是又好笑又奇怪,笑得渾身打顫。

從對政治老師有新的看法開始,我們兩個要好了有一段時間了,兩條弄堂裏天天都留下了我們的腳印子。可是我們還沒有等來青春的憂愁的時候,成長的麻煩卻來了。到了初三的時候,我們的初潮一前一後地來了。在最初的時候,我們常常有可怕的,象是惹怒了某個神靈一樣的血迸。好在過了一段時間,我的周期正常了,可是牟玫的大出血,似乎是她周期的一個常態了。她常常臉色蒼白地坐在教室裏,告訴我這個月又用掉了多於常人好幾倍的衛生紙。然而我們誰都對此沒有太過在意,除了她需要問父母多要零花錢買衛生紙之外。我不就是自己好了嘛,她也會的。

我們初三的教室搬到樓上了。這下非但大糞池的惡臭可以留給低班的學生去受罪,連石門二路上梧桐樹的樹幹,都伸到我們教室的窗前來了。每天用剛剛邁進青春的步子沿著有著綠色扶手的灰色樓梯跳躍著拾級而上的時候,我們的心裏充滿了成長的驕傲和喜悅。都說要好的女友之間,到最後就是周期都會接近的。果真這個說法不是空穴來風,我和牟玫常常在同一個時間不用去晨跑早操的,於是我們常常一起站在教室的窗口看梧桐的葉子。初三那一年春天裏的梧桐樹,有著異乎尋常的美。春季開學的時候,那些葉芽兒先是嫩綠的鵝黃的一點點小,不留意的話,還以為樹枝都還是禿著的。隔兩天再看時,突然發現它們都悄然掙脫了束縛把葉子象是孩子的小手一樣地撐開了。那些孩子的小手掌,日日夜夜都在趕著長大。在綿綿的春雨裏,每一張小手掌都很乖地倒掛著。它們密密地排著隊,安安靜靜的,卻對生命充滿了無限期待的樣子。有時雨絲在樹幹上積聚成一顆很大的水珠落下來,打中了一張葉子,那小手掌便急切地搖動起來,可是它搖了幾下就停下來又回到安靜的等待的隊列裏去了。我和牟玫望著這些葉子,雖不言語,卻是彼此都體會著青春期裏成長的甜蜜和痛感。身上和心裏,都有些什麽東西隱約在緊張在騷動在疼痛,象是要掙破芽苞自由伸展軀體的小樹葉,對最終將要麵臨的大人的世界充滿了不安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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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aucy 回複 悄悄話 大中裏附近的中學隻有民立( 地六十一中學).第六十一還是民立?雖然是同一所學校,民立市文革後改回來的,第六十一是文革前用名.
湖墅STL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清清寒胭' 的評論 :

7475787,777! = (杭州話)吃尿吃屎吃不吃,吃吃吃!

這個太好完了!!!
清清寒胭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湖墅STL' 的評論 :

7475787,777 = 吃水吃汙吃不吃, 吃吃吃 :—)

“篤頭篤腦”也是比較愣頭愣腦,極端的程度大概沒有杭州話那麽深。
湖墅STL 回複 悄悄話 "碰到落雨的日子,夜飯的香味在潮的空氣裏仿佛飄得更遠,更象是一個回家的呼喚了。"-----親切!

”篤頭篤腦“ 杭州是 “毒頭毒腦”,是會做極端事情的人,惡搞別人的人。上海是否也是這個意思?

7475787 = 吃尿吃屎,87不知是何意?
齡齡媽媽 回複 悄悄話 那麽,你是哪所中學呢,我是民立中學的老師。從第一句看出,和民立很近!
清清寒胭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七色花瓣' 的評論 : 謝謝,已經貼完了 :-)
七色花瓣 回複 悄悄話 很有味道,期待續篇!
老馬識途 回複 悄悄話 看看這文字的顏色、字號、粗細,一股憂鬱的冷風迎麵吹來,仿佛告訴大夥:生活真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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