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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童年》之二《癡人並非說夢》

(2018-09-13 09:59:50) 下一個

小學上到最末一年,教算術的季老師已經搞不定那些代數題目了。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怪老師的,是那些人民公社自己太搞了。用了化肥並且學習了毛選之後,畝產就一直變來變去的,翻了幾翻之後又多了多少斤,實在難以算清它們一年一共豐收了多少糧食。

人到中年的季老師看上去一直很疲勞。她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老是皺著的眉頭仿佛總在說:又是哪能一樁事體啦,我搞勿定呀!因為走路沒有彈性總拖著腳步的緣故,那個躋拉著的鞋後跟給磨成了一個斜坡。她爬上樓梯拖著腳步走進教室,才在講台上有氣無力地放下課本,還沒有開口講課就已經累了的樣子。公社的畝產用這樣的公式解似乎是對的,但換一個公式好像也有道理,可是答案不一樣了怎麽辦呢?唉,題目本身就已經很搞了,班上那幾個不聽話的男生還搗亂。這把季老師折磨得更疲憊了,她轉身麵對全班兩手一攤,脖子往一邊歪過去,眉頭皺得索性連眼睛都閉上了,“你們勿要吵了好伐啦”,她求我們。

大家安靜了一會兒,可是過了五分鍾又鬧將起來。沒辦法,隻有輪到不怒自威的班主任語文老師腰板筆挺地站在講台邊上的時候,大家是太平的。如果是英文老師上課,也算太平,因為她能拍桌子罵人、或扔粉筆和黑板擦,雖然常常打不中目標、再說她怒到極點時還能一把撲將過來捉人的。

吵吵鬧鬧中我們稀裏糊塗地立著方程式。其實誰關心公社裏小麥和高粱各收了多少斤呢?我們又不吃那些的,糧管所要是能多發些大米的配額就好了。仿佛從來沒吃過純大米的一碗飯,淘米燒飯時總是要拌入一半秈米的。我們一邊開小差、一邊盼望季老師要是能把題目跟我們解讀一下就好了,總是要弄明白題目問什麽我們才能回答的呀。但是季老師對應用題的解讀方法就是不解讀,而是讓我們大聲朗讀題目,好像直著嗓子大聲讀完了,我們就自動會明白題目的意思了。我們那時的教育方式是非常相信朗讀的,語文課上大聲朗讀然後背誦自不必說,晨跑之前的早自修也是朗讀一段毛選。電影拍到模範小學的模範班,一定是一班人坐得筆筆挺聲情並茂在朗讀。至於英文嘛,就更是要靠朗讀了,而且據說要大清早在梧桐樹底下大聲朗讀才效果最好的。

本來這些教育方式是能把我們擺平的,可是到了畢業的那一年,教室的空氣中仿佛總散發著異樣的氣味,讓人有些心神不寧,原先教我們的辦法都不怎麽管用了。先是晨跑的時候有幾個高個子的女生忽然神秘兮兮地紅著臉躲到衛生室去不用跑了。凶的那些男生要質問的,憑什麽她們能不跑?而我們一眾還矮著的女生,雖然無處得到明確的答案,但都兀自焦慮起來。人家都已經可以不跑了呀,什麽時候才輪到自己呢?洗澡的時候看看自己的前胸,還是煞煞平的,要是什麽都長不出來怎麽辦呢?在焦慮中恐怖的謠言又四散開來,女生們都在風傳隔壁初中裏最漂亮的那個女生的故事。她已經可以不晨跑了,聽說已經和讀高中的男朋友生出小孩來了。我不能相信這個離奇的故事,這實在太“拉三(滬語裏是女流氓的意思)”了。但是傳話給我的同學信誓旦旦,“我跟儂向馬恩列斯毛保證是真的”,說得仿佛她是在產房裏親自接生的護士那般肯定。我還狐疑著,不幸這故事已經傳到我媽耳朵裏去了。那天晚飯時我看到她跟我爸不斷交換眼色,打量我的眼神就好象我是那個“拉三”一樣。

女生們被不用晨跑的同伴搞得坐立不安的時候,男生們也開始不太平了。男女生之間不講話、課桌上劃三八線這樣不成文的規定都已經實行好幾年了。本來不理睬就拉倒,可是現在男生對女生的仇恨變得有點攻擊性了。不晨跑的女生從男生中間走過的時候,他們會莫名其妙地起哄起來,有時候男生堆裏還會有一個好欺負的被一把推到路過的女生身上去。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教室裏就雞飛狗跳起來:哭泣的、找老師告狀的、興奮怪叫的、旁觀看熱鬧的,登時亂作一團。

雖然“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但是不管暴風雨來不來,數學課總歸還是要上的。那天季老師又叫大家朗讀應用題了。底下吵得很,大家腦筋都不在,她叫了兩次,全班都沒有齊聲開口朗讀。同學們正在猶豫要讀不讀的時候,在教室裏最最安靜的那一瞬間,隻聽得坐在最末一排的衛祖國用最清楚最響亮的聲音大叫了一聲:“月經”。

全班都呆住了,包括季老師,大家過了幾秒鍾之後才鼎沸起來。坐在第一排的郝忠誠興奮到幾乎要站起來了,他回過身去對衛祖國大喊:“嗷呦嗷呦,儂捏鼻頭做啥夢啊,想女人想到這種程度啊!”

太不堪入耳了,這麽“下作胚”的話,出自一個胡子都還沒長全的小男生之口。季老師實在聽不下去了,她兩手一攤,又把眼睛緊緊閉上、頭扭到一邊去了,她長歎一口氣哀求道:“好了啦,郝忠誠啊,儂勿要再講了啦!”

衛祖國小小年紀就長了一臉橫肉,在家裏雖是阿娘的心肝寶貝兒肉,但在學校裏,因為表現實在太差了,一天到晚要給老師劈頭蓋臉罵的。他早給罵得不知自尊是何物了,現在的臉麵再給大家踏在腳底下踩一場也沒有很大的不同。

……

過了很多年以後,聽說衛祖國混得不錯哦。“哎呀儂勿曉得啊,伊混了老好的。講政府迫害伊,隻肯讓伊生一胎,那麽尋借口到美國政治避難去了呀,現在老早綠卡拿好來!”

又過了很多年,我到紐約法拉盛的中國城去吃生煎,在一個私人停車場找車位的時候,猛然發現那個坐在風口裏看車位的人正是衛祖國。我打量了他好一會兒,確認那就是他,因為那一臉更肥碩的橫肉就是胎記。我幾乎就要搖下車窗跟他打招呼了,但是我不想嚇人家一跳。再說,也許他根本就不記得我是誰了。

那天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突然之間明白了:當年那堂小學的數學課上,衛祖國並沒有發癡說胡話的,隻不過是那個畝產翻了幾翻的人民公社有個該死的名字,叫“躍進”(在滬語裏跟“月經”的發音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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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獲得26屆漢新文學散文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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